╔☆→—————————←☆╗ ┊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书名:行路难 作者:常叁思 文案: 世间最悲,河山翻覆,英雄末路; 情道至苦,知己相悦,死而不觉。 简单的说,就是一个纯情的像长白山上的农夫山泉一样大侠,暗恋他感情迟钝的竹马的故事。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沉枢,谢樘 ┃ 配角:李陵光,徐朝暮,唐无香 ┃ 其它:武侠,强强 ==================   ☆、第一章   我很久没写,文风可能是变了,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了……这个剧情特别单一,但是写起来好难哪,像独角戏一样。   希望大家能喜欢吧,么么哒   为了赶制六月初八的斋饭日,慈恩寺上下人头攒动。   方丈无责大师广结佛缘,与锦州城内的商贾关系融洽,寺内粮食充足,僧人根本不必去乞食,但好歹要走个过场,庙中人手因此有些不足,白日里便有些居士家里的下人在寺中帮忙。   长乐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她是锦州城内富商王宜山家里的一个小丫鬟。   女眷在此出入本来是不方便的,但她的小姐与父亲闹了些矛盾,王宜山又是最虔诚的香客,小姐郁猝之下跑到慈恩寺来祈愿,住下来了。又见众人忙碌不堪,打发她来帮手。   长乐提着一篮择好的菌菇,在香积厨门口与一个人擦肩而过,她走了两步,觉得不对,便回过头去看。   那人背影高挑,灰色僧袍,长发束在后脑,一手一个水桶,目不斜视的沿着荷塘往后山去了。   直到他不见了长乐才回过神来,一转身险些撞上后面的人,她笑了一下便急了起来:“阿光,刚刚那和尚背的……是把刀吧。”   那物虽然用麻布缠着,但看轮廓和尺寸,是把兵器的模样。   被他唤作阿光的青年一副仆人打扮,鼻尖上都是面粉,身形和模样却是十分周正。他的目光从通往后山的门上掠回来,不苟言笑的说:“大概是吧。”   大概是嫌他的态度冷淡,长乐翻了个白眼,随即担忧道:“佛门戒杀,僧人怎么能带兵……啊不对!他有头发的,他不是这里的僧人,他……”   阿光错开她走出香积厨,道:“不是便不是吧,我们不也不是么。”   “但是……诶,惠赐小师父……”   他就要走,却在背后声音响起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只听长乐和那名叫做惠赐的小沙弥交谈起来。   “刚刚有个人往后山去了,穿着僧袍,头发却在呢,是还没剃度的出家人么?”   “长乐施主,那位施主是我们方丈的客人,不必惊慌。”   “这样啊,我看他在担水,以为是寺中之人呢。”   “不是,昨日师兄被蛇咬伤了,先生是来帮忙的。”   “是这样啊……”   李陵光绕过院门,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这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背冷汗,方才他从进门到放下面粉,根本没察觉后厨里还有第四个人的吐息,若不是突然有倒水的声响,他都不知道竹帘子后面还有一个人。   这等藏息敛神的修为,堪称登峰造极了。   他垂眼看着自己满是细痕和小茧的手掌,忽然露出一个非常苦涩的笑。   世事难料,他从光明磊落到东躲西藏,潜在王家当了个下人,而慈恩寺这样小的寺庙里却藏了这样一尊大佛,很有意思的际遇,不是么--   入夜,慈恩寺后院热气蒸腾,僧侣仍马不停蹄,或磨米浆,或熬粥汤。   惠赐年纪小,除了跑腿哪个活都干不了,此刻正腿脚酸痛的蹲在门口吃饭,没吃两口又听见他大师兄慧明在唤:“惠赐,这是刚出锅的九禾饼,你给陈先生送些去,顺便告知住持,无怨师叔有事找他。”   小和尚愤愤的扒了两口饭,不情不愿的接了:“师父怎么回事啊,又跑到后山去了,陈先生他又不是易筋经。”   若非是有情绪的时候,他对后山那人也没什么不满,那人虽在后山住了两个多月,但从不招惹麻烦,寺中戒荤腥的规矩,也一直遵循的极好。除了不像个活物,是个很好伺候的人。   至于他的来历,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方丈外出游历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伤的极重,在鬼门关徘徊了好几天才被拉回来,之后又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一个人搬到后山去了。   慧明用熬粥的长柄锅铲戳着他的小光头,笑道:“师父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还要向你交代不成。先生是惠清的救命恩人,你不许怠慢。”   “我也要有那个胆呐……”,惠赐打了个寒颤,继续道:“听说他那一刀下去,师兄半条小腿都差不多削掉了,下手也太……不慈悲了,哎~师兄以后该不会瘸了吧?”   慧明道了声佛号,“这是惠清的劫,你去吧。”   惠赐显然不是个诚心的小和尚,他挑了挑眉毛,从盘子里摸了一块滚烫的饼,呵着气的啃着走了。   后山基本都是旷地,仅有一些破败的院落和壁佛,是慈恩寺以前的旧址。那点灯火依稀,是这林野山涧唯一的亮色。   檐椽破烂、门扉朽败,锁眼上全是厚厚的铜绿,窗纸倒是新糊的,映着屋内两道人影,一胖一瘦,看姿势是在对弈。   惠赐扣了门,待屋内应了一声便推门进去了,烂门吱呀一声,带了些山风将烛火吹得晃了起来。   摇动的光影在那人身上来回,他静的如同松木崖边人形的石头。惠赐总是不太敢看他,至于是为什么他也稀里糊涂的,反正每次都是敷衍的一扫,而十有八九那人都垂着眉眼。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小和尚的目光还没移开,男人忽然偏头朝他笑了一下。他是个冷厉的面相,瘦脸薄唇,眉深鼻挺,眸子黑幽幽的,从不见笑意,看起来十分不近人情。   此时他的笑容很浅,仅是客气而已,但小和尚还是给震懵了,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每天浇水的石头里忽然长出了一棵草,叫他惊喜参半。   于是他迎着那双吸光似的眼睛,话都说不顺溜了:“师父,这是刚烙好的九禾饼,慧明师兄让我送来给……额,给你,啊不,给先生尝尝……”   惠赐忽然意识到,他送了两个月的饭,却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只是听师父叫他似乎是姓陈。   然而他其实并不姓陈。   许久以来混沌癫狂的心绪,终于慢慢沉静,沉枢感受着爽朗的山风和隐有的檀香,觉得离开的时候到了。   “多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沉枢像和尚一样做了个单掌礼,同时用右手接过了木盘。   他的声音倒是比长相温柔许多,醇厚低沉,不是想象中那种冰冷的腔调。   惠赐已经全然记不得他等候的师叔了,磕磕巴巴的答道:“不,不用谢,出家人慈……慈悲为怀,应该的。”    沉枢将饼放在榻上,双手合十面向方丈,态度尊敬,“大师的大恩大德,沉枢没齿难忘,他日若有需要,绝不推辞。”   无责和尚是个慈眉善目的胖子,素来笑脸迎人,活佛似的。他笑容满面的看着这个心有所困的年青人,腕上的佛珠轻盘,道:“佛法只有缘劫,没有恩仇,今朝相救,日后必有所求,环环相扣才是冥冥之理,小友又何必介怀。”   沉枢不是个信誓旦旦的人,听他这样说便从善如流的释怀了,方丈便笑着将话锋转向了小徒弟,道:“惠赐啊,你无怨师叔是不是又在大殿候我多时了?”   惠赐点了点头,嘟囔一句“什么叫又啊”,就见他的师父站起来,笑着朝他的棋友道:“天色不早了,小友歇息吧,老衲还些闲事,告辞了。”   沉枢起身相送,“慢走。”   惠赐跟着住持走到门外,回头见那人立在破楼的烛荫里,对影成双,愈发显得人孤零零的。他必然十分孤独,才会如此寡言,惠赐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忍不住喊道:“明天有罗汉斋,出锅了我就给你送来。”   沉枢笑笑,对他摆了摆手。小和尚习惯了他的沉默,对这个回应的手势也甚是满意,牵着他师父的手走了。   等人隐进黑暗里,沉枢带上破门,在残棋旁坐了下来——他在等人,等下午香积厨遇到的那个下人。   下午那一幕让他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那个年轻的下人眼神警惕,武息收敛的也不够干净,而且他看见自己的时候,似乎有些惊慌,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仆人,而且他的面貌……   察觉到脑识开始往不可控制的方向思考,沉枢连忙摸了摸背后的剑,粗糙的麻布挡住了金铁的凉意,但硬度还在,他定下心,将剑解了下来。   他并不想将风吹草动都牵扯到身上来,但下午那个人有两分像故人,无论他单纯与否、姓甚名谁,为谁而来又欲往何处,自己离开这里,对慈恩寺来说总是件好事。   打定主意,沉枢将这件事驱出脑海,低下头去看手里的剑。   绑带下是一柄朴素的长剑,剑柄磨光的厉害,看得出主人持剑多年,端部的装饰似花似草,瞧不出原形来,剑鞘上也几乎没什么雕花,只有一个细长的烙记,似乎的刻的小字,又好像只是交手间留下的参差刀痕。   看起来,这是一柄毫不起眼的剑。   沉枢缓慢抚摸着微透铜光的剑鞘,神色忽然温和下来,江湖中人最信赖的朋友,便是他握在手中的刀剑,形影不离,一荣俱损。   他腕骨一错,将锋刃拉出一寸,一记又清又细的剑鸣登时从空中划过,那是顶端的铸铁在精湛的工艺下才能呈现出来的乐声。   虫鸣蛙吟,这几乎是他这半生中最为悠闲的时光,可惜那个常常在他脚不沾地的时候携酒而来的好友,此刻却没来打扰。   这念头一起,沉枢蓦然尝到了遗憾的滋味。   往事纷至沓来,如同一柄一柄的剑光,绽放的同时刺伤他的心,他不敢细想,连忙又细细的将剑绑起来,专注的好像这一片粗糙的布条,能扎住岁月洪荒的闸口。   忽然,破风之声自屋外响起,沉枢眼神一凝,运劲将手里的剑一抛,背到了背上。下一瞬,一片雪亮的银光透射窗纸,暴雨梨花似的在眼前炸开,铺天盖地的袭来。    紧接着,破门被撞开,一人等宽的缝隙里一道黑影风驰电掣的扑了进来,身后摇摇欲坠的破门吱呀不止。   想必来人也明白这种烂得掉渣的破门怎么推都是动静,因此决定简单粗暴的占取先机。   为了保证击杀的万无一失,暗袭之人运掌掠向棋盘,一时间人未至,杀气先到,搅得烛焰如同湖海掀涛。   再看危机正中的沉枢不慌不忙,盯着银光吐锐的针雨,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自乱阵脚是失败中最可悲的一种,十多年的磨砺足以让他有稳如泰山的气魄,华而不实的花招被摈弃,他轻易不再出招,要么一击必达。   来人的暗器快,掌风也霸道,但当他的对手还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直到银针流离他只有一臂之遥,他才猛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抬手掌运八卦,四面八方的银针顿时像是遇到了引力一样汇聚过来,竟是被他以气劲吸纳,随后他揉腕一收一送,银针归成一束被他推出去钉在了墙上。接着他手臂绕回来,堪堪好和来人对了个掌。   霎时双方掌风交击,只听轰然一声暗响,空气中似有一道无形的气浪掀开,烛火往后一卷,噗的一下灭了,视野顿时陷入昏沉。   一招过后胜负已分,沉枢岿然端坐,来人却被震出去数尺,他晃了两下,忽然捂住心口低头喷了一口血。   沉枢并没乘胜追击的打算,他四平八稳的掏出火折子重新点亮了蜡烛,抬眼去看偷袭的人。   来人一身夜行打扮,在沉枢的打量下竭力挺起身躯,一双眼睛露在蒙面外,其中除了震惊,还有一抹很浓的嘲讽及绝望。   沉枢还没问他是谁,他倒是先沉不住气了,仰头哈哈大笑,神色癫狂道:“想不到王仁这个狗贼如此看得起我李陵光,居然请你这样的高手来杀我一个小啰啰,真是三生有幸啊!”   他极尽嘲讽之能,嘴里夸沉枢修为惊人,眼神却是利如锋刃,恨不能从他身上剜下肉来。    沉枢无视了他眼中的敌意,这种无用到只能伤伤身不能伤人的情绪他向来都视而不见,他在意的是这人说的话,“王仁请‘他’来杀李陵光”这个讯息,两个陌生的名字,和一桩与他无关的江湖黑事。   沉枢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误会。他刚爬出黄泉路,逢上有人想送这人去地府,两个风声鹤唳的人同时出现在慈恩寺,便疑神疑鬼的草木皆兵了。   沉枢觉得有些可笑,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想既然是误会,还是趁早解开为好,他朝这个自称李陵光的人道:“我不认识王仁,也不想杀你,你可以走了。”    不料李陵光却嗤笑一声:“同一个陷阱我要是掉进去两次,那就轮不到你来杀我了,要杀就杀!我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不过我就算有,也不会交给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叛贼。”   听起来似乎颇有故事,但沉枢不感兴趣,只因为好奇而去窥探他人的秘密,必将付出代价。但既然此人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自己是王仁的帮手,多说也是无益。沉枢当机立断,直接运起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李陵光只觉一阵气盾当胸而来,触不及防,就被这股密不透风的劲道给推出了门去,紧接着吱呀哐当,破门贴着他的鼻尖被甩上了,眼前猝然一黑,屋里的人已灭了烛光。   这局面所料未及,让他在门口好一会的呆若木鸡,理智才渐渐回归。他并不信这人所说,却也多了几分疑虑。   一个能把逐客令下的如此有脾气的人,不像是简单的权财可以驱使的对象。而且此人功力深不可测,脾气又古怪,王仁那种喜欢享受众星捧月的小人还不一定敢用。   不知为何他愿意相信此人与他无关,但前车之鉴拳拳难数,人心难测,李陵光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东西,包括他自己的眼睛。   他撕下脸上的罩布,决定先回库房,再好好想想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第二章      寺中白雾绰约,晨钟悠远浑厚,一声,两声,敲开又一天的红尘。   长乐端着铜盆到长生井边打水,此井水质甘洌清透,用来煮茶最好不过,但小姐娇贵,早起要用它烧水洗脸。   她松开轱辘让木桶落下去,啪一声砸进水里灌满了水再摇上来,抓住木桶往井台上提的时候余光里好像瞥见远处的钟台上站了个人。   隔着雾气,那身影乍看像条鬼影,长乐被吓了一跳,眨眼待细看的时候,钟台上却又只有兀自晃动的古钟了,她舀了瓢水去拍眼睛,觉得自己应该还没睡醒。   而古道林中,一角僧袍背着一把剑,一步一步走向了他从未到过的中原。   巳时光景,寺中已是宾客如云,慈恩寺的素斋百年传承,慕名而来的香客络绎不绝。   长乐忙成了一个陀螺,在客堂和厨房之间旋转,好不容易逮着个下人把人叫住了,“阿光呢,到现在都没看见他。”   “一大早掌勺的师父说青笋有缺,他上后山去了挖笋去了。”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旧址坍塌的院门外放着个箩筐,里头成堆的青白胖笋。   李陵光站在昨夜被打出来的地方,脑中一片混乱。他想了一夜该怎么脱离这个人,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墙上的针不见了,烂掉的窗纸也换了新的,那人不在屋里,周围他找过也没发现踪迹,李陵光直觉他应该是离开了。     按理说他该庆幸摆脱了新一轮可能的杀机,但不知怎么心里却十分后悔,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本可求援的机会。但话说回来,今天人山人海,倒是一个混下山去的好时机。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前院。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个叫惠赐的小和尚闷闷不乐的端着个海碗进来,扁着嘴像他师兄告状,坐实了后山那人离开的猜测。   李陵光一阵恍惚,心里琢磨着他早不走晚不走,为何自己一出现就走,是不想给慈恩寺招惹麻烦?还是……已经认出了自己,到官府告状领赏去了?   山下五里地之外有个茶馆,经营者是个颇为年轻的妇人,客人称她老板娘,模样一般,有些微胖,手脚却十分麻利。   今日慈恩寺放斋,歇脚的人一直没断过,直到过了午时才缓下来,棚里仅剩下一个古怪打扮的人,坐在角落里,问过自己城中的成衣铺怎么走。   老板娘往那看了一眼,见那人沐浴在草席没遮住的阳光里,一动不动的不知是睡是醒,她烫过茶碗,又往炉膛里添了把炭火,刚给自己晾了碗茶,就听茶棚外一阵马蹄乱响。   她连忙迎出去招呼,发现是一行镖队,七八个汉子打着镖行的旗子,押着个带封条的货箱。     “茶水馒头随便上,肉多来点。”为首那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说完,率先进了茶棚。走到门口他顿了顿,往角落扫了一眼,看清是个俗家僧人之后进去落座了。   茶水馒头很快就上了桌,吃到一半他们开始议事,这种人能不惹就不惹,老板娘吃食上齐之后就撤到后头烧水去了。    茶棚里除了这伙人,一时只剩下那和尚。他们一开始声音还有所收敛,后来见这和尚死的一样,半天没个动静,便将他给忘了,说到气愤处直接嚷上了。   “我就说半月下来连跟毛都搜不到,搞半天人小少爷躲到大户人家当起了下人,诶哟喂,可真够难为他的。”   “你怎么不难为难为我?我这每天城门口晒得一头癞子!等逮到这小鸡仔儿,我先打断他的腿。”   “就你癞子能,我们谁安生过?赶紧的吧,抓到这娃儿往堂主那儿一交,齐活了,回家睡觉。”   “是是是……”   络腮胡子一拍桌子,低声骂道:“人还没影儿呢,得意忘形什么!能躲这么久,说明这李陵光不简单,你们就仗着年纪大就看轻人吧,当心到时候打的是自己的脸。”   一群人讪讪的点了个头说是,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接着他们开始研究怎么围追堵截,等定下计策来,角落里那个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太阳很强烈,马道像个灶台口,沉枢走的很慢,汗透了衣背,去城里换套衣服额需求便越发急迫了。   那些人的秘密他没兴趣,但抵不过他们自己嗓门大,该听的不该听的全往他耳朵里灌,“李陵光”三个字一晃而过,让他想起了昨天那个想鱼死网破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看起来也不像坏人,可惜好人都是只坐等好报的,沉枢没往下听,即刻起身走了,他就不愿意知道太多,既伤心,又坏事。   ——     傍晚时分,回程的香客们发现官道堵了。踮了脚往前看,尽是冒尖儿的轿子顶,一打听,原来是衙门搜捕嫌犯,无论是哪家的老爷都得搜查了才能过去。   李陵光面朝黄土的担着轿子,心中一阵绝望。   他料到路上会有埋伏,或许是景王的爪牙,又或是满贯门的杀手,却是没想到首先出动的是官府。他火冒三丈的想:原来昨天那个人是上官府报信去了,瞧着人模狗样的,内里却是这种小人,真是……   真是怎么样呢,他气来的太急,心绪没跟上,变得颓然下来,一时只觉天绝人路,他强撑到现在,却还在别人的刀俎上。同样的路,得意时来去如风,失意了寸步难行,可笑他曾自比鲲鹏,却原来只是蝼蚁,未曾识得天高地厚。   李陵光讽刺的笑了笑,脸色青白一片,他迎合着其他轿夫的步速朝巡检走去,心里只剩麻木:认出我,然后把我押解进京吧。     “你,把头抬起来,走两步。”   李陵光傀儡似的走了个来回,他扮的阿光是个瘸的不厉害的跛子,为了逼真刻意在靴子里放了块扁石头,一天走下来比真瘸子还像瘸子。   此外,他本是江湖人,知道些简单的易容伎俩,但不敢太过,只改了眉形,粘了些假发,又用五倍子和黄檗研磨过水后的汁液连同鱼胶调了份染料,在脖子和胸前涂了片很大的浅褐色胎记。   那胎记比较惹眼,多少能分散些对脸的注意。果然,衙役将他打量一通,最后目光落在了脖子上,伸出手来搓。李陵光厌恶的不行,却只能忍耐,他暗自蓄起内劲,决定一旦被认出先扣下这人再说。   这时,一道女声陡然□□来,“官爷,这木头疙瘩向来怕人,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道上吵,我家小姐头晕的厉害,劳您快些。”   说话的自然是长乐,她边说着贴过去,从袖口扒出个银裸子塞到衙役手上。许多不缺闲钱的老爷都这么打点,图个快,以后也要打交道的,衙役收这种黑钱也收的得心应手,闻言会心一笑,挥了手让过。   如此轻易,倒是让豁命觉悟的李陵光一时怔住了,那衙役看他不动,眉毛一吊,“怎的,想留下?”   李陵光觉得难以置信,但好歹是暂时过了这个坎,他吐出一口浊气,含胸做出一副吓坏了的表情,抬起轿子就走。      ——   沉枢招摇的进了城,问路人打听了两句直接进了一家叫满记的银庄。伙计接过他那个鸡翅木的铜钱雕后,火烧屁股的跑到后堂去了,再迎出来就换了个人,是银庄的管事。   管事不认识他,但不妨碍他对木雕的恭敬,对沉枢客气备至,问了他需要的数量,二话不说就叫伙计取了出来。   沉枢收回木雕,不禁多看了几眼,没什么特别的小玩意,却似乎是这个银庄的重要信物。他想起那人将这东西扔给他时的模样,漫不经心的像给了个烧饼,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   只是那笑容浅的很,在管事转身回来的瞬间就淡掉了。   他揣着总计五百两的银票和碎银去了成衣店,挑了件老气横秋的灰色长衫,又包了一件黑色的替换。然后随口打听了下城中的美酒,老板似乎碰巧是个酒鬼,神秘兮兮的告诉他,锦州城中最好的酒不在玉琼楼,而在东边的深巷子里,名字很古怪,叫求不得。   沉枢念了两遍,道了个谢折出门往东边去了。好酒藏深,他也不急,便从黄昏走到青石板上浮出月光,终于在巷子尽头看见一个小小的酒幡,门已经关了,悬着的纸灯笼却亮着。   沉枢叩了很久的门环,才有人来应门,是个挽着发髻的男人,外衫松垮的挂在身上,一身酒气,倚着门的模样妖娆。他醉眼迷离的看着沉枢,满脸的不耐烦:“干嘛?我的酒不卖。”   沉枢略微沉默,道:“那我不买,我换。”   男人将手臂抱在胸前,笑道:“有点意思,你拿什么跟我换?”      沉枢:“拿你想要的东西换。”   “哦?那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沉枢淡淡的说:“你的命。”   男人愣了一下,开始哈哈大笑,“天呐,你竟然要为了一坛酒杀人?”   沉枢与他对视着,答的一本正经:“那要先看你肯不肯为了一坛酒丧命。”   男人想也没想就回了句“傻子才会”,说完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个套。意外的是他居然没生气,甚至还收了那阵浮夸的笑,换了种无法理解的表情,道:“看你就没喝过我的酒,不知好赖,为何非要不可?”   沉枢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的酒,名字好。”   放不下,求不得,求不得,便越发想要……怎会不是好酒。   酒光有名字好不是什么好话,却正中这个奇怪的酿酒师下怀,他奉陪一阵沉默,然后猛地转身进去了。再回来怀里托着个青翠的小酒坛,往沉枢面前一扔,气急败坏的骂道:“拿了酒就滚,下次别来了。”   他啪的一声摔上门,一阵地动山摇,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沉枢稳稳接住小酒坛,凑到鼻尖下闻了一口,封泥很密实,酒气浅到让人怀疑,但他相信这是坛好酒,因为……它有个伤心的名字。   他抱着白得来的酒,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初八的弦月很亮,总是容易让人想起过去或故乡,沉枢提气纵上了屋顶,走过几条起伏的屋脊,择了个干净的屋顶坐了下来。    他将剑取下来,放在了小酒坛旁边,青翠的釉面上折出点月光,沉枢就盯着那点亮发呆。   很多事他不愿意想,却总是情不自禁,他想,仗剑执酒,快意恩仇,是剑客的追求,那他自己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行但轻微的脚步声搅乱了清寂,沉枢放眼一看,就见两排房顶之外一行黑衣人迅速卧倒,在那个屋顶蛰伏下来。其中一个蹑手蹑脚的往下一翻,进了那户的院子。   沉枢不露痕迹的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悦。他知道江湖是非多,但走到哪都眼不净,就未免让人心烦了。   他虽然坐在檐角的背光面,但一颗人头和一角屋檐差别还是挺大的,可那群黑衣人不知是太专注还是功力太差,竟然没一个发现七八丈外大喇喇的坐了个大活人。   活人旁观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见两条人影自院中腾起,落在了潜伏者对面的屋顶上。   风飒飒无言,双方不发一语,起手便是杀招,对掌、出拳、千军横扫,又不敢造出过大的声响,身形在屋顶挪移飘转,不多时便换了阵地。   局中人或许不觉,但旁观者一眼就能分出高下,两人看似战的势均力敌,但那个浅色衣裳的已经快被黑衣人逼到埋伏圈里来了。   忽然,一线银光从潜伏的位置射出,巡若流星,在黑夜的掩盖下更是有迹难寻。接着,浅衣裳身形一震,已是中了暗算,只一瞬的破绽,招来的就是杀身之患,与他对战的黑衣人飞快出掌,在他肩头胸口连击两掌,他狼狈后退数尺才稳住身形,一折身,呕出了一口血。   黑衣人意欲趁热打铁,揉身扑上的同时朝天打了个手势,趴在瓦上的同伙得到讯号纷纷跃起,散开呈弧形包抄过来。   浅衣裳手臂猛的一挥,夜空里只听一阵簌簌气流,看不见的暗器叫人不敢大意,黑衣人或趴或拔高,各凭本事避祸。浅衣裳得了丁点空隙,转身夺路而逃,怪只怪包抄的队形不好,收口方向正对着沉枢那个屋顶。   浅衣裳兔起鹘落,一次借力过一道屋顶,第三次刚要越过的时候骇然发现檐那边坐着个人,大惊之下脚底一滑,直接摔在了瓦上。他受伤不轻,一摔之下竟没能爬起来,后方追兵将至,他又急又怒,一抬头,却忽然懵了。   月光足够看清近处了,那人换了衣服,但脸和气质都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李陵光看着此人波澜不惊的脸,忽然特别想抓住点什么,他往前一抓,摸到一片粗糙的衣角,嘴唇颤抖着哀求道:“前辈,救我……救救我……”    一点点相似的眉眼,嘴角的朱红却十分触目,沉枢心头一悸,目光穿越眼前人,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至极的脸。   谢樘——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口中已是情不自禁念了个名字,出手如电的拧住李陵光的后颈衣领将他扔到身后去了。   黑衣人接连落到檐口边,因为不清楚对方的实力而不敢贸然靠前,只是中间那个往前踏了一步,沉声道:“这位朋友,闲事还是别管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这声音有些耳熟,正是下午茶棚里那个络腮胡子。   沉枢本来还没那么想管,但此人鬼鬼祟祟在前,又大放厥词在后,嚣张的让人难有好感,再者他两次遇见这个和谢樘几分相似的青年,也算是一种天意。   沉枢决定救下他,于是他对蒙了面的胡子首领说:“管不管,我说了才算。”   他的话很嚣张,语气却很平常,刺激人的效果自然非同凡响,这是多没将他们当回事啊……首领右手边第二个立刻被气炸了,兵刃一扬冲了过来,嘴里大喝:“小子找死!”   他叫小子其实是有点不妥的,沉枢早过了小子的年纪,但他用这个词来表示轻蔑,那就没道理可讲了。   那首领估计也想试探他的实力,并没加以阻止,反而立在一旁观察。   但见他属下翻腕抡刀,月下刀花成盾,旋转间朝沉枢急速攻来。   这攻击看着来势汹汹,实则是顾头不顾尾,沉枢坐在原地,直接将他那炫目的刀光无视了,只见他两指一并一点,劲气脱指而出,直逼来人毫无防备的下盘。   黑衣人只觉一道刺骨的寒气透过双膝,他又朝前跑了两步才觉膝头剧痛,惨叫一声,忍不住扑倒在瓦面上,蜷起来抱住膝头开始打滚。   胜负分晓太快,实力差距让一众黑衣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谁能料到他们夜间行事,还能遇到这样一个棘手的拦路虎。此人功力之深,已到了以气化劲的地步,当今武林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人不多,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宿,但面前这个人,他们却是一无所知。   未知最能加深恐惧,首领心思电转,暗道此人实力高强,且来路不明,贸然对上也讨不到好,为今之计只能先好言沟通,若是他自愿交出李陵光那是最好的结局,若是不能,那就只能请徐堂主亲自上阵了。   他有了主意,便扯下面罩,抱着拳陪笑道:“不知高人在此,唐突之处望请海涵。在下满贯门刘千山,奉枢密院使王大人密令,捉拿叛党余孽李陵光,前辈深明大义,务让我等为难。”   蒙面之下宽额方脸,胡茬满面,正是茶棚那位“镖头”。   至于他口中的满贯门,乃是武林中一个如雷贯耳的邪派组织,设有一门十堂,以天干入名,其间高手如云,行事诡异隐秘,毫不惧人非议,他们收人钱财□□,满贯既有金银满贯,又有恶贯满盈之意。   江湖中人听到满贯门的名号,多少会卖几分薄面,毕竟这个组织庞大诡异,报复起来防不胜防。但沉枢不是江湖人,就算他是,这个面子他也不想给,这李陵光余不余孽他不知道,这些人作风不正他倒是颇有体会,又是假扮镖局,又是半夜趴房顶的。   还有,这年轻人看救命稻草似的目光让他觉得浑身不对劲,谢樘不可能露出这种眼神,他打小就自负嚣张,让他求饶比要他的命还难。沉枢虽不至于认错人,袖手旁观却是做不到了,皮囊虽是身外物,但看着相似的脸被抓走,总觉得还是……有些复杂。   也罢,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才从寺庙出来,便造一次浮屠。   别人叫他高人,沉枢却不摆姿态,只道:“这人我今天要带走,你们要捉余孽,明日再来吧。”   他的意思很明确,今天回去洗洗睡,要抓明天赶早,这答复出人意料,将逃捕双方都惊到了。   李陵光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落回肚子里,头昏脑涨的恨不得晕过去,但又不敢,他遇到贵人相助,可谓福大命大,但这贵人明天就要降价,今日之后,又是无期逃窜,也不知多活一刻到底算不算好事。   漂泊流离的惊慌他受够了,他痛苦的闭上眼,心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让这个人,送我到汨疆。   而另一边,刘千山正在消化他的莫名其妙,在此人将李陵光扔到身后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天是出师不利,稍后又发现此人修为惊人,正以为得无功而返,又听他说明天之后就不管了,于是他猜测他们的交情并不深厚。   反正打也打不过,不如卖他一个面子,一夜之间,李陵光也跑不了太远,稍后追上便是。想罢刘千山将手一扬,作了个请势:“技不如人,请。只是我这兄弟……”   沉枢背上剑抱起酒坛,踢了李陵光一脚示意他自己爬起来,转身离开:“封穴而已,找人以冰火交替之法灸血海、膝眼、足三里一个时辰便可消痛。”   刘千山看了眼痛不欲生属下,对他的“而已”有些牙酸,他道了声谢,那边两人已跳下了屋檐,留下一句话顺着夜风飘过来,“银针须有妇女发簪粗细搅入穴位才有成效。”   刘千山:……   黑衣人:……   这是哪门子闻所未闻的点穴手法,分明是疼死人不偿命系列。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有人问道:“舵主,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刘千山指挥两个人架起受伤的兄弟,道:“你们带他回堂口疗伤,顺便看堂主到了没。老四你们三跟着他们,小心点,我去县衙打点,顺便召集人手,然后去找你们会合,散了吧。”   众人得令,纷纷跃下屋檐,很快就消失了。   ——   而另一边,李陵光一路心惊胆战,看这位高人揣着他的小酒坛,悠哉的晃进了玉琼楼。   玉琼楼是锦州城内最好酒楼,歌舞笙箫,美酒佳肴,一应俱全。   李陵光拖着碎步,心想这人的心得有多大啊,才能前脚从满贯门手里抢人,后脚就进酒楼大吃大喝。   扑面便是一阵热浪浊酒,机灵的小二迎上来,见来人衣着虽简陋,身后的跟班也是个瘸子,但气度非凡,殷勤的将他迎到座位上坐下了。   酒楼的小二少有木讷的,沉枢听他滔滔不绝的推荐,倒也有几分兴致勃勃。这里的吃□□致漂亮,跟慈恩寺的窝头米粥完全是云泥之别,他瞧着新鲜,小二推什么他就点什么。   小二见他慷慨,不仅连他自带个酒坛都没为说话,菜催的还尤其快,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桌上便是盘堆碗叠。   相对于沉枢的放松,李陵光就十分如坐针毡了,他很久没这么光明正大的露过面了,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戒备的浑身汗毛都是竖着的,耳听四路,一刻没闲过。   沉枢默不作声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什么,破天荒的取了个小碗碟给他,“吃饭吧。”   李陵光一愣,呐呐的接了,这人行事冷漠,这句话说得几乎算和颜悦色了,只是这点温和赠与他,却只是徒增他的惭愧。这人救了他一命,他非但不思报答,反而绞尽脑汁的盘算怎么得寸进尺,那些年的圣贤书,估计全读到茅房里去了。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也不过是个权势下被牺牲的小人物,身上还背着一族的性命。   李陵光叹了口气,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正眼去看沉枢,笑的有些虚弱:“多谢前辈救我,还没请教前辈高门。”   按江湖的习惯,门派和姓名就是个萝卜和泥的关系,他想知道这人的身份。   沉枢夹了个圆溜溜的黄色玩意儿,闻了闻只觉有一股陌生的腥味,他不太喜欢便搁进了碗里,道:“一介旅人,不是什么前辈。”   李陵光信才有鬼,但又不好追问,只能委婉道:“那我该如何称呼恩人,日后报答,又该往何处?”   他的心思沉枢并不是不清楚,但他有自己要做的事,而且巴结一个比自己强的陌生人,不是什么生存之道。他夹了个荷包里脊,朝左边的门外点了点:“追你的人还在,所以我并不算救了你,恩情谈不上,你有这份心思,不如好好考虑接下来的路。”   李陵光顺着他指向一看,只看到了雕花的门扇,但他知道这人说的没错,满贯门的杀手就等在门外,说不定他们还在外面偷笑,在酒楼吃大餐的余孽,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不惊讶,却有点慌,因为这人一点继续帮他的意思都没有,李陵光逼仄的难以呼吸,情绪克制不住的烦躁,言辞间已现偏激:“既然不想救我,之前为何要多此一举的将我从屋顶带走?”   沉枢将目光从碗盘里抬起来,声音还是那副不急不缓:“我说的很清楚,相信你也不聋,现在这番质问,难道不是你奢求太多了吗?”   这个人太冷静,冷嘲热讽根本掀不起他的情绪,他说话理中带刺,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李陵光清醒过来,登时羞愤难当,惨白的脸上浮起一团燥红。他张口准备道歉,话没出口,却是先呕了一口血,他想起自己还在饭桌上,立刻伸手给捂住了。   奈何肩头的伤势也不清,这一抬胳膊,剧痛牵动一阵天旋地转,他身体一歪就朝下倒,却被人以一根筷子推了回来,他耳蜗轰鸣间听见那人沉稳的声音。   “呼吸,凝神,气游三焦、过檀中、聚入丹田,行小周天,往任脉,上巡至百汇,散。”   随着一声“散”,李陵光喉头一片腥甜热涌,他飞快的将无虞的左手袖口压在嘴边,吐了一袖子,好在他衣裳颜色深,远处看来像是不小心泼的羹汤,不那么吓人。   清出内腑的淤血后,李陵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神智也清晰了,他抹干净残血,不好意思看沉枢,就低着头,道:“前辈对不起,我方才脑子糊涂,失态了,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遮去了眼神,这个角度又显得人下颌尖,他低着头的样子便更像谢樘了,沉枢连忙别开眼:“不至于,你有一个时辰吃东西,两个时辰休息,剩下两个时辰,我送你到想去的地方。”   李陵光虽然失望,但心里仍然是感激他的,至少这人冒着得罪满贯门的风险,请他吃了顿不用担惊受怕的饭,这份恩情他会记在心里。   两人沉默的吃过饭,在附近的客栈要了间客房,沉枢指了指床,自己去窗边的榻上躺下了。   李陵光不再推诿,爬上床打坐调息起来,四更天他睁开眼,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纷纷扬扬的飘进来,榻上的人抱着他的武器,仍雨打衣襟。   他似乎根本没睡,李陵光一动他就转过了头。这人的眼神极深,幽若暗潭,除了冷寂什么都看不穿。然而或许是太久没接触过温暖,他的动作叫李陵光有种守护的错觉,他心下一暖,塌下肩膀撑着下巴笑道:“前辈,下雨了。”   他眉宇间笑意盎然,依稀看得出原先是个爽朗的少年,谢樘却不是,他……沉枢拉回不着边际的思绪,坐起身来,道:“说你要去的地方。”   李陵光的笑意讪讪没了,他垂下眼,声音有些低落:“我要去飞蓬城,劳前辈送我到锦州北门吧。”   沉枢眼神一动,心里道了声巧,他也要去飞蓬城,去找谢樘提过的那个画糖人的老丈。但他什么都没跟李陵光说,只是站起来道:“走吧。”   满贯门必然会集齐力量反扑,对于这人要如何将他送出城,李陵光毫无主意,他听话的走到门边,还没来得及问,忽然腰侧一麻,浑身脱力的几乎站不住。他心里一惊,已被这人搀住了右臂。   沉枢迎着他的疑视,石雕似的道:“别怕,靠着我,走。”   李陵光麻的直跺脚,他完全不知道这人想干什么,但他心底相信他,闻言乖顺的将重量压在了沉枢的左臂上,看他用挂着酒坛的手拉开门,霎时一帘细雨扑了过来。   落雨绵密,夜幕里藏着不知名的危机。但透体而过的温度给了李陵光一种诡异的镇定,他几乎让沉枢提溜着在走,因此格外轻松,轻松到嘴巴闲不住。   他看着沉枢瘦削的侧脸,忍不住问道:“前辈,你为什么救我?”     沉枢拐进巷子里,速度越来越快,他本来是个话少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说:“你与我的兄弟,长得有两分像。”   李陵光哭笑不得,原来他获救的原因是长了一张与人相似的脸。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冷淡的一个人,说起他兄弟的时候,语气里全是重量,倒是叫人有些羡慕了。   李陵光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忽又想起他大哥现在生死未卜,心情愈发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北城官道上有段弯路,当地人称之为三指羊肠,当真是路短弯急,十分适合藏匿。   雨骤风疏,十面埋伏,沉枢和李陵光在第二个弯上遇到了拦阻,带头的仍是刘千山,这次他破罐子破摔,连面也没蒙,其让人倒是全副武装,扇形排开在他身后,人数比昨夜多了几个。   刘千山做了最后的劝导,奈何沉枢一意孤行,双方一言不合,以武开场。   满贯门一行黑衣人呈弧形包抄过来,沉枢以不动之策以对,在对方进到身前两丈的时候,忽然将挂在他左臂上的李陵光朝路旁的小土坡抛了过去。   李陵光狼狈的摔入树丛,即刻消失了。刘千山见状,朝沉枢发动了攻击,同时下了命令:“抓住李陵光。”   阵型尾部登时少了一截,边上三人回身去拦。   沉枢左脚为轴朝左大幅度歪倒,避开了刘千山的刀,接着右脚在刀面上一踩,借力飘了出去,半空中稳回身形,提气一纵,追上了奔向小林坡的黑衣人,结气于掌推了出去。   追向李陵光的三人感觉后背一寒,霎时转过身来运起内力抵抗,沉枢踏着汨疆诡异武学,人凭空挪移,势若闪电,很快就追到跟前,点住了离他最近那人的攒竹穴。   他正想故技重施,刘千山的刀却追了过来,沉枢一点地,水黾过河似的溜开了。划开的瞬间他在树上折了把树叶,扇子一样拈开在手掌上,黑衣人愈发戒备以对。   对于以气化劲的高手,寻常纸片也是利器,落叶飞花,皆可伤人。   果然,树叶在他手中直立起来,齿状的边缘犹如锯条,只见他五指一开,树叶漩涡状激射而来,众人兀自闪避,复又回扑而来。   沉枢以一挡十,也不见落于下风,但他始终不曾拔剑,看起来是不想赶尽杀绝。   战场不断变迁,刘千山叫苦不迭,单打不过,群殴也打不过,李陵光已经没影儿了,他内心思忖道:幸好堂主已经接到消息前往城北拦截了,否则他们一再失利,有何颜面面对宗门上下?   战况胶着了一会儿,雨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沉枢朝那边看了一眼,忽然虚行一晃,掠出了包围圈。   李陵光倒在一棵老极的柳树下,已然昏迷,袭击他的黑衣人正欲上前捉拿,却被身后一股苍劲撞开,狠狠的跌进了泥水里。   沉枢拧起软的像坨稀泥的李陵光,不再恋战,头也不回的朝城北而去。   如此雨天,巳时两刻的城门该是空无一人,然而今日却站了个人,一个将刀横在肩上的男人。他气势如虹的拦在路中,令沉枢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在雨中伸了伸懒腰,一股十分霸道的杀气袭了过来,接着,沉枢听见了他土匪一样的威胁,“朋友,要想从此过,留下李陵光。”   这股杀气值得注意,沉枢不由的打量起对面的人,然后发现他长得也挺像土匪的。面相粗犷,膀大腰宽,老大不小了脖子上还挂着个长命锁,好好的衣裳也穿的不伦不类,一看就是个粗人。   然而这粗人很不简单,身后赶来的刘千山恭敬的称了他一声堂主,原来,此人正是满贯门四丁堂的堂主徐朝暮,江湖人称断水消愁抽丝刀。    可惜这些名号沉枢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人拦住了他的路。    在沉枢打量他的时候,徐朝暮也在观察他,这男人气场极强,模样却面生的很。   徐朝暮这人有个坏毛病,和他的门派一样臭名昭著,他喜欢到处踢馆,看别人败在他刀下的模样,因此名门正派、邪门歪道中叫得上名号的人,他几乎都认识。这人他虽不认识,却比许多徒有其名的人更值得一战。   好战的徐朝暮老毛病一发,白日里在银庄扑了个空的郁闷登时一扫而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兴奋起来,心里得意洋洋:留下李陵光,此路也不好过。   此人是来者不善,雨中愈发浓郁的杀气就是最好证明,沉枢一言不发,粗暴的和他打了起来。但在交手之前他提了个条件,他晃了晃臂上的李陵光,道:“如果我赢了,你让他走;如果你赢了,我和他都任你处置。”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阵雨里听着却毫无模糊之感,应该是用了一种结合内力的发声异术。   徐朝暮是个豪爽的性格,更喜欢横的和实力相当的人,闻言只觉此人极合胃口,他哈哈大笑,提着刀朝沉枢一指:“有种!爽快!老子喜欢你这种脾气,就依你所言。”   沉枢将李陵光放到地上,道:“让你的人后退,胜负揭晓之前不得靠近。”   徐朝暮声如洪钟的吼道:“退后退后,站那儿不许动。”    刘千山觉得不妥,哪有目标躺在眼前巴巴的看着,却跟个路人甲杠的难解难分的事情,于是他试图劝道:“堂……”   话没说完就被沉枢打断了,只见他又将李陵光挂上了,朝徐朝暮道:“阁下的下属好像有异议,那协议便作罢吧。”   徐朝暮脸一沉,瞪了刘千山一眼,让他呆着别动,又朝沉枢道:“少拿话刺我,我不吃这套。我肯应你的局,是因为我敬你像个人物,不想胜之不武,这结果你求之不得,就别装了。我徐朝暮既然答应了你,他们就不敢动!”   言出必行思虑清晰,徐朝暮是个人物,沉枢记下他的名字,立起身来将手一扬,“承让。”   话一出口,身如箭叟,这次他竟然率先发动了攻击,掠夺之间惊现罕见轻功身法。   徐朝暮只觉眼前的人似乎没动,一眨眼却逼近了许多,但看起来又还是在原来距离上的感觉,真是见了鬼了。   但这一招对他的震慑力确实不小,他打起十二分的注意,手上内力一聚,刀柄在手心急旋,转动剑雪光乍现,似惊鸿照影,徐朝暮瞬间弓步左侧,横刀出鞘,名动武林的抽丝刀甫一现芒,便是一道溢彩流光。   紧接着,一道在扩散间分化成两道三道,最后变成一片朝沉枢袭去。这些刀光像无数个暗器,却是自一刀而来,抽丝断愁,端是刀法如其名。   沉枢眼底划过一丝欣赏,心里明白这不是随便可以应付过去的对手,金铁之利自然需要神兵来削,他猛的将身形拔高两丈,避过第一波的刀光,左手扯开绑带右手往后一背,落地时已是兵刃在手,只是他的剑仍蒙着布条,他擎着他的剑,看起来却像根烧火棍。   这时,后去的刀光竟然折返回来,那边徐朝暮又笑了一声,挥刀立斩而来,“朋友,亮出你的剑来吧。”   他的刀既能抽丝,又能断水,刀势可细可狂,十分收放自如,同理,也相当难缠。   沉枢受到来自同一人的两面夹击,感受也是颇为新奇,但是他并不慌乱,思索两个退避便有了眉目。   徐朝暮的刀别致,他断定应该是铸造的原材本身带有磁力,配合他能抽丝剥茧的独家内功与腕力,因此才有了回旋造化之功,看起来神乎其技,当然,实际上也算是惊艳一刀。   沉枢明白了大概,很快就有了应对之策,他从来最爱干擒贼先擒王的事情,既然关键在他的刀上,那就让他无法出刀——   说那迟那时快,他以缠剑点地,整个人划了个弧线后翻着到了徐朝暮身后的地方,刀光登时直冲徐朝暮,被他再开一刀消去了。然后他瞬间回身欲再发一刀,却是被人抢占先机以剑身压住了刀面,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   于是两人一边在武器上拉锯,一边以腿脚和单掌过起了招,斜踩夺步碾压,勾手锁腕对掌,一招一式,尽展生平所学。   刘千山等人在外围看的惊心动魄,再看看大脸朝下昏迷的李陵光又觉得意志力和忠诚全在颤抖:堂主啊,咱们是邪魔外道,要什么诚实守信,舍本逐末,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他内心的苦楚无人理会,那边的战事趋近白热化,徐朝暮是个疯起来不要命的,他见刀抽不出来,索性不要了,手一松,去势却是去夺沉枢的剑。     沉枢眸光一暗,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优势,陡然将剑往后撤了两分,同时一脚踢向对手四泉穴。   徐朝暮眼前一亮,抓住这点空隙将落下的刀夺回手中,他见沉枢这样了还不肯出剑,就觉得整个人受到了侮辱,他怒气勃发,再提两层元功,攒足十成功力发出毕生所学中最为精悍的一招,千锤百炼。   此招摒弃虚形,刀气在空中凝成一道巨刃,携劈天之能当头罩下。   沉枢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面色凝重的朝后急退,却仍在巨刃笼罩之下,他忽然刹住身形,将剑朝空中一甩,剑身横倒间布条被他内劲震碎,纷纷洒落,他一手刀一手鞘,在极招之中抽出了他的剑。   他动作太快,连徐朝暮都没能看清他的剑长什么模样,就听一声有些耳熟的清鸣,霎时晦暗的剑身划过,将空中的巨刃劈成了碎魄,摇摇欲坠着像散开的烟花,很快湮灭了。   眼见绝招被破,徐朝暮整个人都愣住了,沉枢还剑入鞘,正要让他履行承诺,却见男人痴呆的盯着他的剑,又更加震惊的看向自己,失声叫道:“当归?……谢樘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名剑当归,乃是曾名噪一时的青无常谢樘的傍身古剑。此人因长着鸦青长衫、出手如无常索命而得名,本来是鼎剑阁中前列的剑者,后在永佳十二年的时候与满贯门恶人有所勾结被除名,之后行踪成谜。   沉枢握剑的手陡然一紧,一瞬间竟然没能克制住情绪,他朝前踏了一步,追问道:“你认得谢樘?”   徐朝暮也忍不住朝前迈了一步,挺急的答道:“废话!青无常谁不认识,我是问你他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沉枢心跳忽然乱起来,他道:“谢樘是我的弟弟,你是他的……朋友?”   徐朝暮先是大吃一惊,随即似有所悟,他眯着眼皮骂道:“朋友个屁,他欠我许多的钱!感情在满记银庄取钱的人是你,诶,害我白高兴一场,还以为逮着欠债的了。”   便是朋友无误了,沉枢难得的笑了笑,道:“是我,你……”   不等他细问,徐朝暮又打断了他,他朝沉枢靠近几步,看了眼当归剑,将声压低了问道:“你既是谢樘的兄弟,那就是汨疆人了?我听说前些日子汨疆动乱,谢樘火烧屁股的赶回去,就失踪到现在,所以现今是如何了?”   汨疆是西北山川边界之外的的一个小部族,因去路坎坷山多陡峭,那里又贫瘠干燥,物产稀少,大隶朝连收为番邦的欲望都没有,让它自生自灭了几百年。   然而祸福相依,汨疆环境艰苦,却造就了当地人异于常人的体质,他们不仅长寿,体魄强健,且更具有学习天赋,百年的繁衍,让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民族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大隶朝目前风起云涌的□□面,据说就和汨疆有莫大的干系,鸿胪寺卿李岩等人勾结汨疆之主黎君,毒害当今圣上,妄图谋朝篡位,目前已被下狱,等候证据齐备后问斩云云。   汨疆因此成了隶朝人讳莫如深的地方,徐朝暮欲言又止的,更是验证了这个猜测。   沉枢嗯了一声,不太想提故乡的样子,只道:“动乱已经定了,谢樘他……受了些伤。”   徐朝暮一脸怀疑,“只是、一些?匡我呢,他这破剑从不离身的。”    沉枢:“……不止一些。”   徐朝暮反倒没了担忧的表情,他耸了耸肩,道:“祸害遗千年,不怕不怕,哎,我是没想到,来拦截个叛党,还能拦出个谢樘的大哥来。我是徐朝暮,兄弟怎么称呼?”   沉枢:“沉枢,我坏了你的事么?”   徐朝暮摆摆手,不在乎的道:“不至于,就是……你怎么会和李陵光搭上关系,他现在的身份,可是尴尬的很。”   沉枢摇了下头:“我初到中原,并不认识他。”   徐朝暮挑起一边眉毛:“不认识你三番两次坏我们的事?”   沉枢稍微迟疑了一下,道:“他……和谢樘有些像。”   徐朝暮一阵无语,李陵光长什么样子他其实没细看,但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毕竟溺爱弟弟也情有可原,他道:“就是长得一模一样,这事儿你以后最好也别管了,你从汨疆来,不知道李家这事情的复杂性,今天我就当没拦住你,让那小子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要是没有急事,我请你喝酒吧。”   这话正中沉枢下怀,他此来中原,就是为了查一些和谢樘有关的事,如今不打不相识的遇见了他在中原的朋友,自然是欣然答应。   围观的属下已然懵了,不知道形势怎么就从拔刀相向成了相见恨晚,刘千山看着就差和人差勾肩搭背的自家堂主,急的满脑门都是细汗,就在这时徐朝暮朝他招了下手,刘千山连忙上前,听得他道:“你们先回舵口,我有些事要和这位兄台商量。”   刘千山瞟了一眼地上的人,又看了一眼沉枢,完全不知道他在打斗的时候对徐朝暮干了些什么,以至于态度如此翻天覆地,他迟疑着开口:“堂主,那李陵光……”   徐朝暮登时露出一脸“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的表情,“啊?李陵光,在哪儿呢?”   刘千山一哽,心里咆哮着“这么大个人你是瞎了吗”,嘴上却虚心求教道:“属下不太明白,请堂主示下?”   徐朝暮刚要说话,沉枢却忽然插了进来,他指了下地上的人,道:“李陵光已经不在这里了,把你的人带回去吧。”   徐朝暮和刘千山同时一愣,接着刘千山几步上前将地上的人翻过来,登时目瞪口呆,这个穿着李陵光衣服的人,竟然是他的手下老四,那真的的李陵光呢?   刘千山猛然朝手下那边一看,除去在小林坡被点穴的那个,果然少了一个人。   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在小林坡与他们虚耗那么久,并不是因为他们难缠,而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加上当时情况混乱,他甚至漏掉了一个细节。   就是他的人去追李陵光的时候,只有两个被拦下了,他当时以为他是顾不暇,现在看来,原来是他故意留给李陵光金蝉脱壳用的。   还有,李陵光那副身受重伤的样子,也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吧……刘千山被自己的猜测弄的一阵胆寒,看向沉枢的目光不由带上了敬畏,此人靠一个简单的障眼法,让他们亲自把李陵光送出了锦州城,这样的心机和手腕,实在有些可怕。   堂主和他又是什么情况?   他脑中兀自酝酿着思维风暴,该怎么含而不露的提醒徐朝暮提防这个人,而他担忧的对象却兴高采烈的邀人喝酒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5   天刚蒙蒙亮,酒楼里只有厨房的灶是热的。沉枢那坛“求不得”还寄放在客房里,又不能去偷,两人无酒可饮,只能止步在一个混沌摊前。   世事总是如此,想喝的时候没酒,想醉的时候清醒。   摊主是个聋汉子,要什么都得靠手指,倒是方便他们谈话。   徐朝暮折腾了半夜,确实饿了,热汤上来就是囫囵几口,沉枢昨日那顿大鱼大肉还在胃里,不怎么饿,就坐在对面等。徐朝暮边吃边说:“沉枢兄弟,你带着谢樘的剑,到中原来干什么?”   沉枢抚了下磨光的剑鞘,说:“他有样东西,托我送到一个人手中。”   徐朝暮立刻领悟的说:“我懂我懂,他是怕别人不相信你,把当归给你当信物来的。”   沉枢心底有些悲哀,谢樘是他看着长大的,然而他的剑叫当归,他其实都不知道。好比他当年当着他义父的面发过誓,无论以后如何都要好好照顾谢樘,然而一诺轻许,他就负了两人,沉枢心想:除了他每年会回汨疆过年,还不怎么高兴,我又知道什么呢。   “大概吧,”沉枢轻轻的说,“徐兄,他的剑为什么叫当归?”   “啥?你不知道?”徐朝暮喷着他的混沌说。   沉枢顿了顿:“他很少跟我说他在中原的事。”   谢樘是个不太耐烦的人,徐朝暮想象了一下这两兄弟谈话的画面,一个脸若冰霜,一个烦不胜烦,就觉得特别好笑:“没错,他就是个小混球。不过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这把剑在入鼎剑阁排名榜的时候就叫当归了。”   “什么是鼎剑阁?”   也就是看在他是谢樘大哥的面子上,徐朝暮才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鼎剑阁是给中原武林刀剑排名的一个组织,一般在武林大会或其他盛会上胜过阁中原有剑者的,就可以顶替掉他。”   沉枢喝了口水,听的十分投入,“谢樘顶替了谁?排名第几?”   徐朝暮忽然乐了,“哈哈哈想起这个我就想笑,那时我们还不认识呐,他不知道抢了谁的请帖混进来,又无心的坐了灵山掌门的席位,你知道武林大会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家掌门姗姗来迟,一看位子上坐了个黄毛小儿觉得他在侮辱他,当时就气的要徒儿和他比试。结果谢樘不愿意搭理人家,那吕掌门又说他不给面子,要亲自教训他。”   沉枢想象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拜他的义父纵容所赐,谢樘从小就没什么规矩,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是他最不能忍的一类。   徐朝暮接着道:“然后两人满场的跑,他跑到少林的光头里,吕泉请无怨大师主持公道,老和尚和稀泥,念了一堆阿弥陀佛;他脚一抬又从峨眉的女弟子里蹿过去了,难为别个老吕,轻功不过关,扑到了人家的女弟子,峨眉的掌门师太出了名的母夜叉,当众给他一顿难堪,吕泉气的七窍生烟,愈发不能罢休,追着他大吼大叫……后来台上的比试都没人看了,全来瞧热闹。”   “谢樘觉得这儿像个菜市场,这话是他后来自己说的,直接翻墙跑了,那个速度也是显功夫。台下的掌门都惊呆了,问是哪家的少侠如此了得,恭维完了发现这小子是个不请自来的,嘿!这下坏菜了,盟主的权威又受到藐视了,大会也不开了,挑了一堆少侠们去‘请’他回来谈谈。”   “后来自然是没谈拢,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轮番的请教他,他一生气砍断了恒山派大弟子陈知州的玉骨扇,这陈知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甘拜了下风,去鼎剑阁销了排名,让他位列了二十一。”   徐朝暮敲了敲碗沿,道:“其实以他的实力,排入十五都不为过,再过些年内力再添几个甲子,足以与那些老前辈抗衡了。可他这个人没什么追求,懒的像上辈子是过劳死的一样,钱也不肯赚,事儿也不肯干,其实他在你们那儿是个土财主家的大少爷吧。”   谢樘喜欢酒,喜欢剑道,喜欢四处流浪,可是他在想什么,沉枢从来都不知道。他追求的东西太多,以至于连给重要的人茶余饭后的时间都没有,等回过神来要为他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谢樘想要什么。   天下最好的酒,最锋利的剑,最美的风景或最美的人,不过是一句不知道真心所求的推辞,而那坛酒,那口剑,那个人,才是他如今要寻找的、想要送给谢樘的。   “他爹算是你们这里的王爷吧,但是他们家很穷,他想每天都吃鸡,还得自己去山里抓”,沉枢犹豫了一下,道:“徐兄,你与谢樘熟识,可曾听他提过一个叫‘五丫头’的女子?”   徐朝暮先是被谢樘的穷爹给吓一跳,听到后一句却眼睛一亮,陡然来了兴致,他八卦的说:“女人?诶哟我的妈,是他喜欢的人吗?啧,五丫头,这小名儿可够土的。”   机缘难求,沉枢知道能遇到认识的人已经很幸运了,但还是忍不住失望,这徐朝暮看起来知道的还不如他多,不过只要有线索,就是收获。   徐朝暮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已经完全沉浸到自己的猜测里去了:“谢樘叫你来找……不,不对,他不可能只告诉你一个小名,所以是你瞒着他在找这个女人。可你为什么要瞒着他呢……”   他恍然大悟的一敲海碗:“这五丫头不会已经嫁人了吧,他伤心的要命,又放不下脸面去求,你看不过去,要找这女人来成全他。”   沉枢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没料到他一瞬间想到这种离奇的猜测,于是只好说:“……我也不太清楚。”   徐朝暮同情的说:“你这大哥当的也是心酸,我要是有这么叛逆的弟弟,早揍得服服帖……”   然后他陡然想起来,自己要有“这样的弟弟”估计只有挨打的命,于是突兀的闭嘴了,沉枢却很维护他的弟弟,辩解道:“他不叛逆。”   徐朝暮一阵无语,对他的脾气也是服了,他敛眉想了想,忽然说:“你要打听,可以往三思城唐家堡一趟,唐无香那瞎子和谢樘的关系不错,他每年夏天都跑那儿去避暑。”   沉枢郑重的向他道了谢,徐朝暮摆摆手,道:“别这么客气,你是谢樘的大哥,就是我老徐的兄弟,你在中原有任何困难,尽管拿那个铜钱木雕到银庄找管事,那是满贯门的信物,他们会替你周璇。”   谢樘交了些好朋友,沉枢一面觉得欣慰,一面又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推却就是伤人的心意了,沉枢道:“等我手里的事了却,再来找你喝酒。”   徐朝暮喜欢这个人的气质,有本事又不浮夸,虽然话少,却很合他的眼缘。他一拍桌子叫了声好,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要跟他们去汨疆看看。   沉枢对他表示了欢迎,然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徐朝暮的属下寻了过来,于是沉枢向他告辞了。   徐朝暮离开前还不太放心,又叮嘱让他别管李陵光的事了,沉枢表面上答应,却没往心里去。   他离开慈恩寺的时候无责大师说过一句话,未成佛果,先结善缘,想他如果不是因为管了李陵光的闲事,就不会遇到徐朝暮,更不会这么快知道唐无香这个线索,便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命运离奇,福祸相依,要是他再遇到李陵光,救不救要看他当时的心情,如果这人注定将带给他指引,那么他们必然发生交集。   沉枢回客栈取了酒,又去书铺买了张地图,研究之后发现飞蓬城在三思城的途经之路上,于是他决定先去找那老丈,再去拜访唐无香。   ——   满天飞白,桐花馥开,道上皆白,水中飘彩,细风不断,飞花不尽,这便是六月的飞蓬城,有着世间美不胜收的六月景色。   沉枢摊开手,一朵花静谧的落进他手心,白瓣红蕊,十分秀气可爱,更多的落在地上,被行人匆匆碾成花泥,再被新的覆盖。   沉枢嘴角翘了一下,表情一瞬间冷的讽刺,他想:中原确实是物华天宝,这里随便一个小城,就比整个汨疆都富饶,却还不知满足……他将这朵不认识的花插到他的小酒坛的封泥线上,朝城门下那块告示栏走去。   告示栏上贴着一张缉拿令,褪了色黄纸上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沉枢认识,正是他前天从锦州送出来的李陵光。   令上寥寥几行,书曰:案犯,李陵隽(左)、李陵光(右),其父李岩勾结叛党,满门当诛,现赏白银万两,捕此二犯。   李陵光本来相貌堂堂,画在这地方凭的就添了几分猥琐,这下倒是和谢樘一点也不像了,沉枢转身离开,心里一点没有逃犯同伙的觉悟,反倒还牛头不对马嘴的觉得李陵光十分值钱。   他一路走来,已经大概知道中原的物价,一两银子能买一翁酒,二十斤生牛肉和一对活鸡,五千两银子都够一户普通人去买个芝麻官再修个宅子当富贵闲人了。   不过这些又和他一介旅人有什么关系呢,沉枢走进金纸铺问了贫民窟怎么走,又沿路打听画糖人的老丈,一路踩着香尘寻去。   而在城中另一处,缉拿令中的李陵光压低了斗笠,穿着劳工的光膀子马甲,在码头的岸边吃饭。   他蹲在一排打扮相似的工人里,借着碗沿偷看渡口,那里守着一些船夫打扮的人,来来往往的走动,一直在四处观察。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根本不是什么船夫,要么是官府的人,要么是满贯门的人,再要么,就是想拿赏金的江湖人。   李陵光头痛欲裂,食欲全无却不敢任性,味同爵蜡的将碗里的白饭和咸菜硬塞了下去。   他想起曾经满盘珍馐和绶带当风的的日子,一时只觉得人生荒唐,他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却丝毫不敢停下来休息——   自大前夜从锦州逃出来,受伤加上淋雨,他就发起了烧,这几日为了靠近和观察渡口,又假扮劳工上了两天货,高热与疲倦夹击的结果,就是让他的腿软的几乎都不知道是谁的。   李陵光本以为能寻个空隙溜上船,谁知这伙人的防范周密,他连条缝都没找到。眼见着天快黑了,货仓的伙计又在喊开工,他把作势去放碗,一矮身钻进成堆的货物里,偷偷的溜了。   行至中街已是华灯初上,道边摆满了小吃和小玩意儿,气氛还颇为热闹,李陵光贴着道边儿走向他过夜的地方。那是城西贫民窟一个无人居住的院落,环境恶劣自不必说,但乱到极致的好处就是官差们都嫌脏,几乎不会往这边搜来。   他路过面具摊的时候,身后忽然扬起了一阵急乱的马蹄,李陵光心神一凛,下意识就勾了个狐狸面具扣在了脸上,一边还做出挑选状。   骏马从他身后飞奔而来,卷起一阵旋风,李陵光带着面具望去,见马上的人皆是绛袍冠带,竟是枢密院置下的都巡检史。    李陵光心里咯噔一响,心道这些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来抓我,还是大哥的?   他忽然受到惊吓,高烧的症状袭来,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脚步凌乱的跑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躲!先躲起来!   小摊老板见他前脚还兴致勃勃的挑,后脚却拔腿就跑,登时急了:“喂你!付钱,还没付钱呐。”   李陵光这才想起面具来,他边跑边将面具取下来朝摊主扔去,然而面具划过街道的瞬间,他看见不远处一道身影从街上穿过,消失在了挂满灯笼的架子后。   虽然光线朦胧,但是李陵光觉得不会认错,刚刚那人,是在锦州救他的男人。他眨了眨眼,心里忽然炸开一团莫名其妙的狂喜,于是他转过身狂奔起来。   ——   画糖的老丈还没开张,他的摊子很小,位置也很不利,几乎被旁边的小挂件摊挤得缩进巷子里,但是老板不在意,嘴里叼着个小烟斗,慢悠悠的搅着糖浆。   这是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头发灰白,肤质干枯,看起来十足寻常。但沉枢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因为他捏勺子的左手上的皮肤,比他身上其他任何地方都……年轻。   试问世间能有多少人,能比一个易容师更在意他的手?   此人看起来年近古稀,那只手却像是中年人的手,因为肤质褐黄的关系寻常人不太会注意到这个差异,但沉枢为此而来,自然能一眼窥破玄机。   他停在摊前叫了声“前辈”,老者愕然的抬起头,松弛的眼皮费力的向上翻才能看清他,尾音扬的特别高:“后生,你说什么……?”   飞蓬城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喜欢用后生称呼模样俊朗的年轻人。这老丈虽然有些“耳聋”,眼却不是很花。   沉枢蹲下来,将背上的剑取下来给他看,老人一看到剑,眼神立刻就变了,这让他整个人的状态忽然凌厉起来,也不聋了,他坐起身来摸了摸剑柄,眼底疑惑不浅,他道:“阁下是?”   他这一动沉枢才发现他的右边的袖管空空,自手肘往下都没了。沉枢一眼掠过,与老者对视道:“张伯,我是谢樘的兄长,路过此地,替他来看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6   老丈姓张,叫张松园,住在城西贫民窟晚菘巷子尾。   除了谢樘,张松园的破屋已经十年无人造访了,破A屋破的是表里如一,院里飞茅,堂下结网,器物也少的可怜,一点都不像是有人长期居住的样子。   对于沉枢的到来,老人表现得十分热情,他去汲了水来泡茶。茶是好茶,一入沸水烫过的杯便是逼人的香气,他没有右手,什么都得放下再拿,所以等可以品尝的时候,其实已经过了火候。   沉枢安静的坐着,非但不帮忙,连倒好的茶都是主人推过来才伸手去端,但是张松园却高兴得很,他惬意的呷了口热汤,眼尾的笑纹重起来:“我第一次给那臭小子泡茶,他也是你这个德行,但是他比你讨嫌得多,他说我的茶难喝。”   沉枢眉眼一弯,低头啜了一口,他心中有了比较,拿无责大师的手艺来比,确实……比较一般,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于是他轻巧的拨开了话题:“然而张伯喜欢那个讨嫌的小子胜过我。”     张松园大笑道:“你们这些后生实在是了不得,挺好……对了,小樘怎么会受伤?他不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老头子想不到能有什么是会让他豁上性命的。”    茶凉了,清苦的味道愈发浓重,沉枢觉得那股味道似乎沁进了心里,使得他一张嘴便是满口苦涩:“是人情。”   张松园忽然盯了他一眼,到他这年纪若这点情绪都看不穿,那右手白断也不可惜,他明白此人怕就是那个“人情”,但看他满脸萧瑟便没追问,只是笑道:“是我老糊涂了,他伤的多重?几时能好?”   沉枢盯着杯上的翠竹,说:“得修养一阵子。”   老者面上划过一抹忧色,动手给自己添了碗茶,道:“无妨,等他好了,你叫他来看看我。”   沉枢:“我记下了。”   茗香氤氲,半晌无言,沉枢三番两次都想问“五丫头”的事,又想起谢樘在这些事上脸皮薄,不太会像长辈诉说的样子,便又作罢了。   当年族里的阿桑喜欢他,追的他鸡飞狗跳的,他义父闻陶反而是最后知道的一个,结果老的兴高采烈的揣着一肚子八卦去讨儿媳妇,却被儿子恼羞成怒的从屋里扔了出去。   这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沉枢惊讶于自己还能记得他当初恼的耳朵通红的模样,以及他将自己往屋外推的时候,掌心里潮湿的冷汗。   那时沉枢还是谢樘名义上的随从,看着堂堂擘音族族长被大不敬的掀出去,目瞪口呆的没注意到,如今回想起来才发现谢樘当时是紧张的,可他在紧张什么呢?哪怕是闻陶跳着脚来逼婚,谢樘都不会皱一下眉毛,他父子二人一个为老不尊,一个不肖子孙,谁也斗不赢谁。   沉枢没想通,就当他是难堪了,他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仿佛那种触感还在似的。   他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被他强行镇压了下去,他一面震怒于自己痴心妄想,一面又觉得那个被扼杀掉的念头像极了一杯止渴的鸩酒,而他正是那个沙漠中的行者。   为了转移注意力,沉枢挤出一个笑,问道:“张伯,您与谢樘是怎么认识的?”   张松园和徐朝暮的反应一个样,哈哈的笑起来。   “四年前,这小子被人追的没办法,翻了我的墙,就你进门那块花圃,好家伙,一脚踩折了我的七月流火,我当时正在院子里打水,一回头一个人踩着我的宝贝花趴在墙上,当时就气炸了,结果才说了个‘你’,他又把我精心呵护的小青瓜给扯了,当暗器把我穴给点了,我当时就想我要杀了这小王八蛋,把他的脸皮剥下来做成面具,把他的血肉剁成泥当花肥。”   沉枢抿着嘴笑:“谁在追他?后来呢?”   张松园:“很多人,他当时刚成名不久,正道稀罕他稀罕的要死要活的,结果他在圆山屠魔大会上偷偷放走了徐朝暮,把正道钓大鱼的计划搅黄了,也成了邪魔歪道,四处被追杀。姓徐那小子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搅屎棍子,天南海北的跟着他撵,死活要报恩。”   “他报恩的方式就是把满贯门四丁堂的堂主之位让给谢樘,自己给他两肋插刀,偏偏你这弟弟不稀罕,又不好打死他,束起手脚来被追得像条狗似的,逃到我院里来了。”   “我那会儿不知道追他的是谁,更不知他是谁,反正自己是气的吐血,等人走了他解开我的穴,我气一上来还没来得及杀他,自己先中暑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在屋里,他在院子里煎药。”   “他端药来给我喝,我不喝,我就骂他,青瓜就算了,但七月流火我种了三年才种出一株,宝贝跟命根子似的……我骂了他半天,说我这花多珍贵多千金难买,他跟聋了一样,后来不耐烦自己跑了。”   “半年以后我院里多出一盆冬梅,是很罕见的俏春枝,我就知道是他送来的。没多久他带来个伤得很重的朋友,在我这里养了两个月的伤。再往后,他每年不定时的会来看看我。”    谢樘身上有很多的伤,他从不提,沉枢也没时间问,如今他知道了一些的出处,心里既心疼,又有种迟来的惶恐。那个人从来就不属于汨疆,中原才是他的根,他的朋友和剑道都在这里,但凡他稍微薄情一点,贫瘠的汨疆和执迷权势的自己,根本留不住他。   这个认知让沉枢胸口闷痛难当,脸上却还要装出一派平静,答谢道:“时常叨扰,他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谢谢张伯这些年对他的照顾。”   张松园点起他的烟斗:“能添什么麻烦,他每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在我这里晃一晃,替我劈点柴火,就走了。也就是今年三月,忽然带来张人的脸皮,说他的朋友需要一张人皮//面具,呆了将近一个月。”   沉枢在听到“人皮//面具”的时候浑身一震,脑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一直不明白当日在沧浪崖上,谢樘是怎么引得那些人毫不停留的离开的,如果是因为面具……他早就如鲠在喉,但碍于礼数没有打断,老人一说完他立刻问道:“什么样的人皮//面具?是他哪个朋友需要?”   从张松园见到他开始,此人就表现出了非凡的定力,但现下他的平静不见了,他在极力克制着情绪,但眼底的迫切和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一切。   张松园猜测必然是发生了一些和面具相关的事,于是他站起来朝卧房走去,道:“他没说,但应该是唐门门主唐无香,三月初他从我这里走的时候留了个令牌,说六月他要是有事赶不及来取,有人会持一样的信物来取。”   沉枢心里一疼,想道:“谢樘,你那时就知道会来不及了吗?”   他跟着老人走进卧室,见他从床板的夹层里拉出一个小暗盒,取出一块方形的铜牌,上头印了个草书的“唐”字。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唐无香的名字,他从所见所听之中已经觉察出这人和谢樘的交情十分深厚。沉枢有种预感,见到这个人,他想知道的东西就会浮出水面。   这个念头让他按耐不住,他将令牌还给张松园,直接提出了告辞的要求。   张松园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走的这样急,他本来还准备留他一宿,吃顿饭休息一晚,但看他明显心不在焉的模样,便知道是真的有急事,也不多留,让他自己保重。   沉枢背上当归,道:“我要去找唐无香,那个面具我替谢樘送过去吧,他不喜欢失信于人。”   张松园想想也是:“跟我来吧。”   他走到门口,蹲下去将防盗的插销拔//出来,只听一声沉沉暗响,他身侧两丈的地面登时缓缓露出一个方形的洞口,赫然是一个暗室的入口。   沉枢进门时就觉得这屋里过于简陋了,现在方明白这陋室是自有玄机。两人顺着铁梯往下,张松园在壁上某处摸了摸,洞口竟缓缓的挡上了。   沉枢将这几幕看在眼里,心中惊叹中原的机簧之术果然玄妙神奇。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摇摇欲坠的一个破房子底下竟是别有洞天,这暗室十分宽敞,应该是霸占了邻家的房子底下,里头摆满了材料,桌子、药材、泥塑的人头模子堆的到处都是。   到了这里,沉枢才有种他前面的老人不是个寻常的长辈,而是四十年多前名动天下的易容师的感觉。   只是沉苛蔼蔼,鬼手神易确实已葬在了萧山,此刻在沉枢眼前的只是张松园,一个与谢樘有缘的断臂老人。沉枢见他小心翼翼的在无数箱格中抽出一个,从里头取出一个白玉盒子来。   沉枢接过来就取出面具摊在手上看了几眼,是张陌生的面孔,他的疑惑没有得到答案,但他却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   沉枢收好玉盒,沿路返回的时候发现楼梯下有一堆废纸,上面满是涂鸦,小猫抓鱼、螳螂捕蝉、燕子铸窝等等,内容不写意,画的也不怎么好,线条粗粗细细的,画者能画出这么厚一沓来,可见是个无聊至极的人。   沉枢却眼前一亮,立刻从楼梯上跃了下去,一张张的翻阅起来。   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用来评判好坏,这些画常人是拜阅不起的,但沉枢爱屋及乌,偏心的被屎糊了眼睛。他看着那只胡须比脸还长的猫,只觉得它眼中的垂涎活灵活现,神来的连那只翻着白眼的蠢鱼都形象了三分。   他笑起来的时候,温和的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张松园从楼梯上探下身来,笑骂道:“你瞧瞧你的弟弟,长得人模狗样的,提起笔来简直像个土匪。我当年想把一身手艺都传给他,他说他学不了,我不信,然后他当场给我画了个王八,我一看那大作,丑的立刻就放弃了。”     沉枢轻轻的笑了起来,他将小猫抓鱼折起来放进怀里:“小时候他义父十分骄纵他,所以他的画不怎么样,字……也不怎么样。”   其实不是闻陶多骄纵他,是沉枢替他背了好几年的锅,但这些事都说来话长,他急着要走,也不便详谈。   接着两人回到房里,沉枢刚踏上地面,目光陡然朝东南方一瞥,张松园也是神色一凛,道:“有人来……”   “过”字还在嘴边,眼前的人便没了踪影。   沉枢破窗而出,身形快的不可思议,直取墙角的小花圃,屋外“造访之人”听到木头断裂声时转身欲提气奔逃,却是为时已晚,他只觉后肩上一沉,然后一股桎梏扣在后颈,整个人就腾空着朝后飞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他滚了两圈用手撑住了身体,胸中气血翻腾,眼前的地面上陡然欺近一双脚,空气里有阵凌冽的杀气,他情急之下将手格在头顶叫道:“前辈住手!是我,李陵光。”   沉枢眉心一皱,心道怎么又是他,他下的是杀手,这么近的距离收掌已来不及,只能随机一变,用腿长于手臂的优势将他一脚挑开,同时折下腰去将手掌按在地上。   隐约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内劲涌动,李陵光面带惊恐的看见以他掌心为轴的地面瞬间皲裂,朝四面八方衍射开来,须臾那地面便留下一个铜盆大小的蜘蛛网状裂纹。   若是刚刚这掌拍在身上,他的肩胛骨只怕是要碎了……李陵光一个激灵,后怕的结巴起来:“前、前辈,我不是故、故意要跟着你,你听我解释。”   一旁的张松园也吓了一跳,他虽然老了眼力不济,但地上那么大一块裂痕还是看得见的。他见沉枢出掌平常,哪里料到闷不吭声的一击下去竟有土崩石裂的威力。   先不说他这功法诡异,只说修为,昔日谢樘的武功算是上游之中,在年轻人中已是巅峰了,但比起他这兄长来却还差了一大截。   张松园心道,他能有这样的修为和性格,造化之路必然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这等人物,他却说他只是一介旅人,真是说给傻子听,傻子也不信。   沉枢不动声色的将两人的惊愕收入眼底,以手心在地上抹了抹,将裂纹擦成粉末,接着朝李陵光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是这样”,李陵光十分忐忑,硬着头皮把自己在街头看见他,途中追丢了又一家一家寻找的经过说了。末了他压下心中的羞愧,看着沉枢的眼神仿佛他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前辈,再,帮我一次吧。”   这样的目光是如此熟悉,叫沉枢一阵心神恍惚,那些曾经这样看着他的人们,最后都露出了失望的目光。只有一个人,才会在别人仰望他的时候离开他,却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回到他身边。   世事终会叫人看清楚,一味的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曙光也只是镜花水月。然而比起绝望,哪怕是泡影也不会放过,世人如此,他……也如此。   天意让李陵光再遇到自己,那么天意是否会让他再带给自己一个契机呢?   他还在思考,因此嘴上说道:“这次帮了你,下次呢?”   李陵光以为沉枢是在讽刺他得寸进尺,脸皮登时一热,他也不想缠着恩人替他冒险,但世间之大他竟找不到可以求助之人,世态苍凉,可怜他一介弱冠,就走到了被逼无奈的边缘。   李陵光被逼到极致,忽然落下泪来,他朝沉枢磕了个头,像宣誓一样哭道:“前辈,对不起!我父亲是冤枉的,我要去汨疆,我要找到三月暮,我要救醒皇上,还我家族一个清白,还有李家上下七十六口人命。我、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啊……”     年轻人痛哭流涕的模样是很能打动人心的,更何况他还有张眼熟的皮囊,张松园看不下去,过去把李陵光拉了起来。鸿胪寺卿李岩是个好官,张松园正准备劝沉枢帮他一把,就听他忽然说:“汨疆已经没有三月暮了,去年,绝迹了。”     三月暮是汨疆特殊地貌里独生的一种地藓,本来在当地只是寻常的充饥之物,也是种药材。但前些年忽然兴起一种谣言,说汨疆之人之所以长寿的秘诀就在于这种地藓,以此融合某些炼化丹药,常年服食能使人长生不老。     这消息传入中原,几经润色被吹的神如仙丹,汨疆的平静从此被打破,三月暮也被挖掘殆尽。所谓怀璧其罪,大抵也就如此。   他的语气轻的像一道烟,却有种说不清的寂寥。   李陵光没领悟到他的意思,却发现了另一个叫他的心怦怦直跳的重点,他惊叫道:“前辈为何知道?难道……前辈是汨疆之人?”    沉枢冷漠的看了他一眼,四两拨千斤的道:“路过凉州的人都知道。”    凉州是大隶边城,西北马道的唯一入口,汨疆的三月暮自然也得从这里进入隶朝。换句话说,如果凉州都没有三月暮了,那么汨疆的地藓应该是绝迹了,毕竟窃贼入室,焉有余财。    李陵光被他的态度打击到了,失望的趴在地上装死,一边无地自容,一面心如死灰,可他仍然说:“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去。”   因为不去,他就没有撑下去的必要了。    沉枢见他这样,忽然想道:谢樘独自在这中原,也有这种被逼到绝路的时候吗?那时的他是怎么渡过难关的呢?   张松园看他又出了神,以为他在犹豫,便道:“帮得了就帮,帮不了我来帮,一句话的事。”    沉枢回过神,道:“我有我要去的地方,你跟着我可以,但是我不会等你。”    李陵光弹起来,表情欣喜的不像话:“我、我会尽力跟上你的,前辈要去哪里?”   “三思城。”   李陵光眼睛一瞪,随即真的笑开了,“啊,那还顺路,谢谢前辈,老伯,也多谢你替我说话。”   过了三思城就到了凉州,他只要能走出凉州城,离成功就近了一大步。这个人,是他命中的贵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有张松园在,李陵光大摇大摆的从渡口上了船,然后把船踩的东倒西歪,浑身的“肥肉”簌簌发抖,抖得他自己也心惊胆战的,生怕半路掉下一块假膘,或是一脚踩翻了这艘船。   然而鬼手人老艺不老,他制造的假胖子比真胖子假不了多少,哪怕是渡口的船夫砍他一刀,他的假膘里还能淌出血,任火眼金睛也看不出破绽来。   但是这重磅又仿真的易容有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不耐久。   船离岸一个时辰后,沉枢看了眼对面几乎窒息的“胖子”,说:“可以了,卸了吧。”   “胖”的眼睛都眯缝的李陵光看了看船头,显然是有些忌惮,但最后恶心感占了上风,他艰难的挥动着裹了好几层五花肉的胳膊,拿刀剖开了张松园特制的假皮。    只见假皮下赫然是一层带血的生猪肉,被他一剌开破口登时沁出血来,看起来简直像一个胖子在自残一样。    船舱里立刻浮起一层腥气,李陵光里面没穿衣服,脱皮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这场面不堪入目,更别说旁观的了。他偷偷瞥了一眼沉枢,发现他在闭目养神,于是松了一口气,手忙脚乱的将粘在身上肉块撕下来,简单擦洗了一把套上了衣服,把将近五十斤的肉块分散着丢下了船。   船夫再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指着李陵光结结巴巴的还没说出话来,就被沉枢往搁在案几上的一包碎银和一把剑给吓的魂飞魄散,他便二话没说的操起钱袋,沉沉的分量忽然就压实了他的心,之后便再没进来,直到晚饭的时候才招呼他们吃饭。   飞蓬城到三思城有一天一夜的水路,白天还好,夜里的船舱里静悄悄的,让李陵光总有种会被黑暗吞噬的错觉,这个夜里他心里的倾诉欲望不知为何特别强烈。他欲言又止好多次,终于在凌晨打破了寂静,他翻了个身面向沉枢:“陈大哥,你睡了吗?”   他从张伯那里得知了沉枢的名字,但他以为是“陈”,一路过来称呼已经从前辈变成了陈大哥。   沉枢没有解释,一是解释会暴露他的来路,二是觉得没有必要,到了三思城,他们就各走各的路。说实话,他并不是太喜欢和李陵光一道,这个人无时不刻不会让他想起谢樘,然后他的脑子就会一团糟,胡思乱想、心不在焉。     但即使如此,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迁怒李陵光,所以在他的冷淡之外,李陵光并没察觉到他的敌意。   沉枢自然是醒的,自从他离开汨疆,他几乎一直在失眠,当然在他没离开汨疆的时候也好不了多少,这个时候他往往还在忙。   沉枢皱了皱眉,不太想搭话,但是作为一个暴露了实力的高手,听见这动静还睡着的话又太假了,于是他说:“没睡。”   李陵光一喜,抱着被子道:“你睡不着吗?”   沉枢:“睡得着。”   可惜李陵光已经没那么怕他了,他呵呵的笑起来:“你怎么可能睡得着,你的心事那么重。”   沉枢没料到一个毛头小子都能看出他有心事,一时怔住了,他有些茫然的想道:我的情绪外露的这么明显吗?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连一个小辈都能轻易将他看穿,足以说明他的态度糟糕。这话犹如一记当头棒喝,忽然迫使他开始正视一些自己刻意在忽视的事,那就是他对谢樘的在意,已经超越他的理智所能控制的范畴了。   为什么这么在意?因为他帮自己脱了奴籍?因为自己追名逐利的时候,他带着他的身份站在他这边?还是因为自己身陷绝境的时候,他替他引开了追兵?又或是什么都不因为,只是因为……   一股巨大的罪恶感忽然湮没了他,沉枢抬手捂住眼睛,违背良心的否认道:“我没有心事。”   他只有任务,他的任务是找到谢樘的五丫头,将她带到汨疆去。   舱里太暗了,李陵光根本看不清对面的人,但他还是坐了起来,肯定的说:“你的心事和你弟弟有关吧,之前你就说过肯救我就是因为我长的有点像他,张伯也说他受了伤,他伤的很重吗?”     沉枢一阵胸闷:“很重。”   李陵光连忙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   沉枢喉头滚动,轻声道:“借你吉言,睡吧。”   这是一个拒绝谈话的信号,李陵光瘪了瘪嘴,心里有些失望,他本来还聊一些和他相关的事,比如他从哪里来,去三思城干什么,然而现在他只能独自到天明了。   李陵光仰面一倒,想起从小就对他爱答不理的大哥,自言自语的呢喃道:“哎,其实我挺羡慕他的,你对他这样好。”     以沉枢的耳力自然是听见了这句话,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尖酸刻薄的扪心自问道:我对他好么?   翌日中午他们抵达了三思城的码头,沉枢向船夫打听了唐门的所在地,得知唐门在三思城东北方,离渡口有七十多里地,于是他在渡口买了匹马。     他问路买马的时候李陵光就像个小厮似的跟在他身边,听闻他是要去唐门,激动的一下拉住了他的衣袖,“前辈,再带我一程吧,我有些事情需要向唐门主取证。”   这一点路程沉枢可有可无,他给了李陵光一百两银子,看他自己跑去买了匹马,又颠颠的追上了自己。一路疾奔,入夜时分唐门气派恢弘的大门已映入了眼帘。   守卫问他二人来路,沉枢亮出他从张松园那里拿到的铜令牌,果然是通行无阻。   他们被人带着往里走,半柱香后迎面奔来个十多岁的小男童,腰上挂了个球雕的铃铛,跑起来叮叮当当的,喜笑颜开的模样在见到他们之后就凝固了。他似乎有些六神无主,东张西望的看了看,然后咬着嘴唇朝带路的人问道:“平安大哥,不是说谢樘哥哥来了么?”   被他叫做平安的男人笑道:“小公子,是这位贵客拿着谢公子的通行令而来。”   小男童登时大失所望,他长得嫩白可爱,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看起来像只小兔子,他看了沉枢几眼,就差满脸都写上“讨厌你,为什么不是谢樘哥哥”的埋怨。   平安见他这样,登时摇头道:“小公子,这样很无礼。”   沉枢性子冷是天性和际遇使然,其实他十分喜欢孩子,他当年在汨疆的奴集里就是许多孩子信赖的大哥,后来又因缘际会成了谢樘的随从,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事无巨细,连闻陶忌惮他有野心,都对他的本分挑不出刺来。     他对孩子比大人宽容许多,沉枢难得的接了他的话,温和道:“他的剑来了。”   江湖中随身兵刃和主人拥有同等的地位,也好比见那尚方宝剑如见圣上亲临,可惜这种地位孩子不承认,他急的在原地跳脚,嚷道:“剑来了有什么用!剑又不会动,不能让我骑大马,也不能将我举高高,哼!”   他那精致的铃铛鸣动,配着他活蹦乱跳的模样,有种天真无邪的童趣。李陵光笑起来,他家里弟妹多,逗起来很有一套:“没事没事,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吃。”     男童停下来,看向他才发现他长得有些像谢樘,不由对他亲近了两分,他嗯了一声,转身叮叮当当的跑了。   沉枢一辈子都学不会这种逗哄的手段,以前奴集的孩子没有任性的权利,他们只有恐惧,而谢樘虽然任性,却很听他的话。他听了这小公子一通嫌弃,脑中全是关于“骑大马”和“举高高”疑惑。   唐无香有眼疾,独居在竹林中的随心小苑,这里很美,修竹迎风,萤火纷飞,半遮半掩间已能看见前方的灯火。     真相触手可得,沉枢心里却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他很想知道谢樘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却又……不那么想知道。   篱笆门下,平安抱拳离开了,沉枢看见窗纸上映了道人影,身形单薄,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唐无香了。   沉枢走上前,推门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他顿的这一瞬间,便听屋里的人笑道:“好友,失了约害我苦等,无颜见我了是么?”     这声音温润非常,不急不缓中带点亲近的戏谑,让人心生好感。   沉枢一揉手腕,竹门应声而开,一股酒菜香气扑面而来,烛光里的人一身君子气息,在桌前笑着转过头来,视线掠过他秀致的五官,沉枢对上了一双无神的眼睛。   沉枢脑中忽然蹦出了徐朝暮那句“唐无香那瞎子”,他当时只当是徐朝暮对此人不满的戏言,谁料如此一方风华的人物,竟然真的是个瞎子,他不由在心中道了声可惜。   但唐无香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立刻收回了这句话,哪怕他是个瞎子,也不是常人可怜的起的。   只见唐无香笑意一敛,倒是没淡,但脸上那份喜悦却是没了,他冲着沉枢的方位说道:“抱歉,认错人了,两位来者是客,请坐。”     他还什么都未做,唐无香就知道了来人不是谢樘,沉枢心中惊讶,不知道他是靠什么分辨的。   若说是瞎子嗅觉较常人敏锐,但他们相距约有两丈,屋里饭菜的味道又重,这阵子又是逆风,他应该是闻不出什么来。那就只剩下听了,可他有什么可听的呢?只有一阵开门声,和远在竹风里的两道吐息而已,不,屋里还藏着一个很厉害的,应该是他的护卫。   沉枢心下有些佩服,且并不掩藏,他走到桌边坐下,道:“高明,门主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你等的人?”   灯下看人,颜盛三分,唐无香本来就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美男子,他并不是天生瞎眼,只是有些弱视,后来虽然瞎了,气质却是更盛了,是以他微微一笑,便如画中来人。   谢樘的朋友,倒是一个比一个出色。   唐无香四感锐利,耳中听着来人稳静的脚步声,鼻腔间却嗅到了一股淡到极致方转浓的酒香,他赞了一声好酒,扬手请沉枢落座,笑道:“阁下此言差矣,你既拿着好友的令牌,那唐无香等的也是你,后面那位是你的朋友吗?”   沉枢道:“不是,他来找你的。”   李陵光适时上前:“门主,在下李陵光,是李陵隽的弟弟。”   唐无香怔了下,道:“原来是世安兄的弟弟,你来找我是所为何事呢?”   世安是李陵隽的表字,从鸿胪寺卿锒铛入狱开始,他们的名字就是叛党,他遇到了太多了避嫌,李陵光被这声“世安”刺激的心下一热,压住情绪道:“父亲入狱的时候,大哥的家书显示他正好在凉州,他一直在秘密调查景王和汨疆勾结的证据。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猜测他大概是去了汨疆,若是如此,他应该会到这里来求惊天雷,所以我想来向门主打听一下。”   传闻通往汨疆的净沙道上有成群的灰狼,十分凶残,若非实力雄厚的庞大商队,常人很难穿越这段沙漠。而商队在出发之前,都会来唐门定做足够的惊天雷。   所谓惊天雷,就是一种杀伤性很大的微型火雷,形如弹丸,威力能震裂三寸厚的石板,引爆声也十分惊人,最后一个特点正是商队竞相求购的原因。   而唐门三绝天下皆知,暗器、用毒和轻功,他们的暗器品类中有烟弹一类,用来在劣势下争取机会逃脱,而惊天雷正是其中的一种,唐门因此还发了一笔横财。   “你猜的不错,”唐无香印证了他的猜测属实,“二月末的时候,世安兄确实来取过一些惊天雷。”   李陵光心中一阵惊喜,追问道:“那他有说过什么吗?”   唐无香道:“他留下过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七虞,带李公子去书阁取信。”   他话音刚落,内堂中便闪出一个人来,身法迅捷轻芜,正是沉枢所听见的那个“第三道气息”。此人高大挺拔,皮肤白的不像中原人,一身黑色短打,藏匿起来却也能十分隐秘,实力想必相当不俗。   他停在唐无香身侧,并没有立刻执行他的命令,目光落在沉枢身上,显然是对唐无香将与此人独处不放心。   唐无香等了一会,神色有些无奈,“看”向他道:“我已经使唤不动你了?”     七虞还没说话,他又垂下眉眼叹息道:“哎,但凡我不这么瞎,也就不劳烦……”   护卫的眉头立刻打成一个死结,寒气嗖嗖的走了。李陵光还准备跟沉枢交代一下,嘴才张了一半,被外头伸进来一只手给扯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唐无香收起他那套可怜相,往沉枢面前摆了个酒盅,笑得十分斯文:“如此好酒,须饮一杯。”   说着他那只沾毒不沾阳春水的手就探向了沉枢的小酒坛,动作不快,去势却是很精准,一点也不像个乱抹黑的瞎子。   沉枢将酒坛提开两寸,避开了他的夺取,道:“此次空手而来,十分惭愧,下回必补上厚礼。”   他一本正经的歪曲事实,从气度上实在看不出他这么厚颜无耻,可谓是人不可貌相。   可惜唐无香的脸皮也没看起来那么薄,他丧心病狂的“聋”了一瞬,手继续去追:“这份厚礼正合我意,多谢……”   “我该怎么称呼阁下呢”,他一手撑着下巴,做出略微思索的模样,然后,沉枢听见他慢悠悠的说道:“是该称阁下沉枢兄台,还是……汨疆之主,黎君呢——”   沉枢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瞬间周身逼出一股惊天动地的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在三月暮的掠夺之前,汨疆几乎与世隔绝,对于中原来说它遥远而神秘,汨疆之主更是谜中至极。   中原朝廷大概能从百年前的记载中得知这个生活在荒漠之外的荒山的民族,称呼其统治者为黎君,辅佐是大巫师,治下有寓意风雨雷电的四个族群,分别是竹斜、知时、擘音、霹雳。   当年的文献表示,汨疆的治理混乱而野蛮,阶级分裂尤其明显,贵族骄纵,奴隶成灾,民不聊生。   哪怕是三月暮开采之后,也极少有人能进入汨疆大门,中原商队大多只是候在疆外,等他们的合作者送来商品。而被差遣的劳力通常都是汨疆的奴隶,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呼王族的名讳,因此知道汨疆之主真面目的中原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而杀气正中的唐无香正是其中之一。   话音刚落,瞎眼的唐无香只觉周遭气氛陡变,一股冷肃凝杀的压力直逼心口和脑识,让人觉得既难以喘息,又忍不住心生恐惧。   不适感确实很强,但还吓不倒万毒之身的唐门门主,唐无香瞎的恰到好处,正好无视恐惧,他脸色不太好看,笑意却还挂在脸上,他道:“唉,黎君是好友的故人,我是好友的好友啊,将心比心,我们不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么?”   沉枢的杀意来的急,去的也快,他只是突然受了惊,本能逼出了杀气,唐无香老神在在的样子愈发显得他反应过度,沉枢回过神,敛去了一身杀气。    他眼里浮上歉意,语气诚恳的道:“抱歉,我失了礼数。”   他本来想问唐无香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转念一想他既是谢樘的至交,那就不能当外人来看,虽然按理来说谢樘不会和人说这些。   然而唐无香虽然看不见他的歉意,却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利用沉枢的抱歉抢走了他手中的小酒坛,凑到封泥边嗅了一口,赞了句香,惬意的道:“黎君不必对好友有所怀疑,他从不曾向我透露任何与汨疆相关的讯息,一切都是瞎子无心,连蒙带猜的。”   沉枢自然是相信谢樘的,哪怕他透露了也无所谓,但唐无香的话让他有些好奇,所谓空穴不来风,哪怕是猜也总得有点风影捕捉,谢樘都什么都没说,他有什么可蒙的?   沉枢道:“我已经不是黎君了,门主叫我沉枢即可。门主方便告知我,是怎么猜出来的么?”   唐无香抱着酒,道:“你叫我门主,我称你黎君有何不妥。说来话长,其实也猜了好多年,他的言行举止其实不太符合中原人的习惯,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沉枢从善如流的改了口:“唐兄要是不忙,与我说说吧,我不太了解他在中原的生活。”   唐无香笑道:“瞎子有什么可忙的,闲的很,好友说我有夜谈症,他最怕在我这里过夜,听我喋喋不休,沉枢兄可要注意了。”   沉枢扬起嘴角笑道:“所闻所见,以心如明镜为最。能与唐门门主秉烛夜谈,是我的荣幸和……”   他脸上一瞬间划过一抹追悔,“希望,我从前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唐无香看不见,但能听出他语气中细微的变化,他怔了怔,忽然扬了扬手中的酒,“好友的酒素来都有我一半,我可以喝么?”   沉枢本来还在情绪里,见他这样又有些无奈,酒鬼的脾气和谢樘一样一样的,这酒是他准备带回汨疆的,但好酒不等人,沉枢心里叹了口气,大不了再跑一趟,“喝吧。”   唐无香揭开酒封,取来瓷碗倒了两杯,推过去,接上了他之前的话,揶揄道:“不会,他总是提起你,说你对他如何照顾,有阵子伤了双手,连屁股都是你擦的,以……呃,一个大户人家主管的身份。”   记忆浮沉,沉枢心头似乎有线一扯,一点动容和温柔散进血脉里。   那是谢樘十二岁的事情,闻陶开始教他学习铸术,他第一次开炉没看黄历,铸炉因年久炸了,他双手上的皮烫的一点不剩,血肉模糊的连睡觉都得用线吊起来,因此不止连擦屁股,连饭都是沉枢喂的。   把汨疆比作一个很庞大的人家,他可不就是万事操心的主管么,是主管,而不是主人……   沉枢霎时悲从心来,他从来不是汨疆真正的主人,这个地方不需要主人,有等级就够了。谢樘看似粗心不擅谋略,但很多事他看的比别人很清楚,他只是不愿意向不懂人解释,也不会向不愿意听的人说。   他蓦然间想起一个细节来,每次谢樘回汨疆过年,饭桌上都会同他说中原,中原的河比竹斜到奴集的路还长,中原的花繁杂的比阿桑头上的坠珠种类还多,而中原的花魁,被沉枢打断了……   沉枢心中酸楚道,大概我就是那个不愿意听的:“那他的身份呢?”   唐无香要与他碰杯,笑道:“敬你,他呀,自然是俗到极致的少爷,为爱走天涯,话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穷酸的少爷。”   沉枢不知道他在敬自己什么,他举杯碰了,求不得入口,气味甘美醇厚,却是刀锋一样的第一喉酒,沉枢被辣的眯了下眼,“他确实是个穷少爷。”   顿了顿,他忍无可忍的问道:“他为了谁在走天涯,你知道吗?”   唐无香显然是个酒鬼,这么烈的酒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吐出满口醴香,面向沉枢道:“怎么才算知道呢,知道姓名?有过交情?还是说过话?”   沉枢总觉得他那双瞎眼里有点很深的东西,可任他是汨疆之主也看不透这双已经失明的眼睛,他道:“都算,你知道什么?”   唐无香夹了颗花生米搁进嘴里,沉枢被他吊着,一时没能注意到这瞎子夹花生米的技术登峰造极,就是普通人都不一定比得过他。瞎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又夹了个珍珠丸子搁进盘里,这才道:“作为好友的至交,我自然什么都知道。”   这大饼画的够虚,也不知能吃不能吃,幸好沉枢耐心十足,放着徐朝暮坐在这里,桌子估计都掀好几回了,沉枢却一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姿态,但其实他心里没有面上这么平静,他有些忐忑,莫名其妙的。   接着唐无香了然于胸的笑道:“我等江湖儿女,自然是为了酒,为了鱼,为了实力相当的对手在浪迹天涯。”   鱼是什么鬼!   沉枢额角青筋一跳,哪怕是唐无香有张良善的脸,他还是有种此人在捉弄他的错觉,但是唐无香若是不愿意说,他逼问也没用,于是只能挑自己感兴趣的接了话:“……什么鱼?”   唐无香擦了下嘴,道:“这下话题又扯回来了,这正是好友言行矛盾的第一处。”   沉枢眼帘一抬,见唐无香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的扣,一副准备条分缕析的模样。   “我这好友喜欢吃鱼,河里的潭里的溪里的,只要他饿的时候看见的,都去见了阎王。鱼这东西自然是越新鲜越好吃,烤着最方便,只要有火有盐,铁定难吃不了。不过这也是要看天赋的,有些人使的一手好剑,却烤的一手烂鱼,不过我也是因此和他结缘,就不说他厨艺的不是了。”   汨疆的水很珍贵,故而鱼更稀罕,除了黎君和大巫师,其他人是很少能吃到鱼的,因此这个事情沉枢并不知道。   不过事实上谢樘的厨艺就是很不是,沉枢有幸享受过他一次照顾,觉得今生都够了。   那时他的羽翼初丰,前任汨疆之主没把他当回事,那一任的大巫师却十分忌惮他。大巫常年占福卜祸,或许对祥瑞或威胁有种离奇的感应,他觉得此人威胁极大,暗自派人截杀,多次死里逃生。   终于有一回沉枢受了伤,谢樘带他藏在竹斜的奴集中,为了降低被找到的危险,吃喝都是族长的儿子亲自经手的。   沉枢第一回被他扶起来,烧的昏昏沉沉的,看见瓷碗上的白气难得有了点慰藉,一口粥下去眉心就搅成了结,他以为喝的是锅底灰泡的水,但看谢樘满脸的灰,忍着喝了。   第二次却没忍下去,因为实在是难喝,味道腥中带点糊,缠缠绵绵销魂的很。他们躲了几天没动弹,谢樘看他瘦的厉害,溜出去偷了只鸡,他要是烤就好了,结果他非为难自己要弄鸡汤。敲锅砸盆的折腾半晌,最后便宜了奴集的野狗。   后来他学乖了,弄些木耳、蘑菇之类的颜色重又没味道的东西来炒,一点一滴的加盐,结果倒是不咸,就是他眼盲摘了种有微毒的菌子和在一起,把沉枢害的上吐下泻。     不过这些沉枢都可以原谅他,毕竟再难吃都是他一片心意。真正让他觉得此人的厨艺不可饶恕的原因是,后来他才知道谢樘给他做过这几顿饭,十次有八次忘了洗锅,沉枢拿眼刀割他,他还强词夺理,说他一辈子没碰过阳春水,他说他慌,想快点弄出点吃的来,结果总忘记。   吃过半个多月的洗锅水的沉枢登时对唐无香产生了一种同情,他站在前车之鉴上抿着嘴笑道:“他是不是给你吃了他烤的鱼,让你印象深刻。”   “不是,比这可怕多了,”唐无香露出一种不堪回首的表情:“他让我给他烤了一个月的鱼。”   这确实像是谢樘会提的要求,但关键是不相识的唐无香为什么会答应……沉枢心里好笑,嘴上却假公济私的道:“他想必是开出了一个诱人的条件。”   唐无香撑着下巴道:“确实诱人,我当他一个月的伙夫,他救我一条命,我生平还没做过如此占尽便宜的交易,实话说,我当时觉得他有点傻。”   沉枢护短道:“他不傻,他肯救你,说明你值得,而事实也是如此。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救下你的吧。”   唐无香对空气敬了杯酒,笑道:“值得不敢当,但我很高兴能遇到好友。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你刚到中原,可能不知道,我并不是天生的瞎子,如今这盲眼却是拜我姥姥所赐,我到现在还不太能理解,一个人为了手中的权势,到底能执迷到什么地步?”   沉枢心神剧震,一瞬间竟恍惚以为唐无香这句话问的正是他,他因为权势忽视了谢樘,而汨疆的世族因为权势和利益,选择联手杀了他。   闻陶当年在炼神渊旁问他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中,那个将被抛弃的谢樘从汨疆之外带进山门的男人,逆着铸炉散发出来的热风,铿锵有力的问过他:沉枢,你想保护身边的人,所以你想有强大的力量,可当你手中拥有了力量,你的心,还在保护身边的人身上吗?   沉枢记得当时自己是想反驳的,然而闻陶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问他,在他回答之前,闻陶又说:你可以毫不犹豫的说还在,那是因为你没有得到过力量。可以翻手为云的权势,就像这烧红的铸铁,一旦握上去,就与血肉粘在了一起,你这只手会失去自由,但却握着最锋利的剑,无论你曾想用这只手干什么,你都可以握着你的剑逼别人替你来做。所向披靡的你,还会只想着守护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恨才知,一朝反目,冷惹唇齿。   两个往事倥偬的人,沉默间悲凉乍现,往事万千,今独有我。   还是沉枢先回过神,正好瞥见唐无香收起转瞬即逝的落寞,然后瞎子云淡风轻的喝了口酒,两眼一抹黑的道:“年纪大了说话就颠三倒四,又跑题了,这些人怎么比得上我好友纯良有趣,咱们言归正传。”   沉枢:“……”他是大概知道谢樘转移话题的能力从哪里来的了。   “因为我姥姥的缘故,我中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三年前开始发作,视力越来越差,身上也逐渐出现日后会溃烂的斑块,那时查不出来是毒,当是怪病在治。可惜药石无效,名医无辄,待我皮肤开始溃烂的时候,我离开唐门,准备前往汨疆求医。”   “因为惊天雷的缘故,净沙道上的商队买了我一个人情,告知我汨疆现任的大巫师起洺精通医术,有‘玉树慈郎’之名,汨疆的医术又与中原大相径庭,说不定能有治疗法门。”   猛然听见好友的名字,沉枢神色一变,心中又是恨又是哀痛,音容在耳,故人却已入了黄泉。   叹世间行路难,水阔山长知己离散,入地上天情义终断。慈郎于他,就如谢樘之于唐无香,是倾盖如故的存在。   起洺出身高贵,是竹斜族长翰河的大公子,为人温润恭谦,他们相识于奴集,结交于谢樘家中,后来为了推翻汨疆的残酷等级走到一起,希望能让黎民得到平等。   可悲又可笑的是,最后让起洺丧命的,却是他的父亲以平等为饵抛下的阴谋,沉枢不知道他死在翰河面前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有恨,但是这个人,是他立誓必杀的人。   唐无香看不见他苍白的脸色,却敏锐的察觉到了空气中淡薄的杀意,他停下来朝沉枢歪了下头,露出一副关怀的表情,沉枢说了声无碍,请他继续。   唐无香便接着道:“于是我带着随从,跟在前往净沙道的商队里。谁料还没出凉州,就遇上了山贼杀人越货……呵!这些山贼们了得的不得了,完全是杀手的水准,不止集火厉害,还随身带着毒粉,他们估计是肯定我难逃一死,根本不避讳我这唐门少主。”   “我四个随从全是好手,一个没活,我听天由命的从崖边上跳下去,那崖挺高,底下一个小潭,我噗通一声落进去,正好里岸边不远,溅出老大一个水花,浇灭了好友兴致勃勃升起来的火。”   “我本来视力就差,又被水拍的七荤八素,直到爬出水才发现水边有个人,”他说着把脸拉的老长,眉峰堆成特别嫌弃的弧度,用手指着道:“他当时杵着插鱼的木棍站在我头顶,就是这个表情。”   沉枢的心情明朗了些,又见唐无香畅快的笑起来:“我本来心里生了些怀疑,心情比较复杂,结果一看见他那个倒霉相就笑了。但我如此狼狈,他自然是不好揍我,我那时需要一个倾述的机会,与他恰好又有一同入坑的缘分,便聊了起来。”   “好友是个妙人,安慰起人来别有一套。我说我被人追杀,他不屑一顾,他说他天天被人追杀,我说我的护卫死了,他让我节哀,说他连护卫都没有,真要死第一个就是他自己,我想了想,竟无话可说,接着我说我怀疑我落到如此境地是拜我姥姥所赐,他顿了会儿,说要请我吃鱼。”   “我本来也饿了,便客气一句期待他的手艺。我看他以剑做刀,开膛破肚快如闪电,还以为他是个好手……后来发现他鳃也不去,腥线也不抽,洗鱼也十分潦草,穿上木棍架上火,糊了才晓得要翻面,一口下去苦的要命,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把每条鱼的苦胆都挑破的。”   “他自己都吃不下去,我也不想为难自己,就说鱼应该这么处理,这么烤……唉,我当初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不过这也让我知道他是十分干涸的地方来的,因为中原多水,这些都是常识,于是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他是凉州人”   “这便是第一个破绽,凉州临着水阴长河,食鱼的习俗很多,当地的五岁小儿都有吃完一条鱼而骨架完整的功力,而且凉州以蒸鱼为主,所以他不是凉州人。但那时我们初遇,他不愿意透露也可以理解,后来熟识了,我心里明白他不是凉州人,只是住在凉州,还在那里当过一阵山大王。”   沉枢眉头一皱:“山大王?胡闹。”   唐无香无所谓的道:“闲人嘛,阅历总是多一点,山大王又怎么了,他还捡了别人的官印去当过县令哪。”   沉枢被气得要笑,心道他连汨疆的族长都不肯当,却跑来中原当个芝麻县令,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天黑时,杀我的人摸索下了山崖,我与他达成一月的烤鱼之约,他便换上我的衣服,替我引开了追兵,同时嘱咐我到七里之外的沙峰寨等他,让我见到小兵就直接报谢雄霸的名号。”   沉枢听见那个名字直皱眉,唐无香却哈哈大笑道:“这名号果然是……霸气,那小土匪一听热泪盈眶,转身就叫道,‘二当家的,大当家回来了’,接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喊着‘大哥’跑出来,哈哈哈,真是有趣的际遇,这个你若是感兴趣,我以后再说给你听吧。”   “第二点,是他一些用药的习惯,中原的大夫都闻所未闻,但确实有效。”   “我与他相识之初,毒性已入了五脏六腑,我依约给他烤了十九天的鱼,便开始昏厥吐血,身上发臭,面目全非,伺候我的小土匪不愿意,都是他亲自来的。他鼓捣了一些气味很难闻的粉末涂在我身上,竟然止住了溃烂,我问他这是什么药,他说并不算药,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他说是石龙子、金钱独门蛛、尸参、蓝尾蚰蜒等毒物和寒山铸铁矿的粉末按一定比例调出来的粉,他家乡的人用来治热毒疮的土方子。”   “他有恩于我,我并不是怀疑他,只是好奇他的来历,寒山铸铁是外疆独有的矿脉,传入中原的本来就稀少,铸造师的宝贝疙瘩,根本流不进医馆,知道能用来入药的,顶多只有伏月城的御医,但看他这样子,跟御医又搭不上边。”   沉枢一面惊异于唐无香的博学多识,一面对谢樘的胆大妄为无可奈何,他连个蒙古大夫都算不上,顶多被起洺逼着认了几种止血化瘀的药材,就敢往唐无香身上操刀,也是狗屎运多。   沉枢道:“他也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若你中的毒属寒性,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热毒是他们擘音族的沉疾,他们以铸炼为生,除了汨疆南部的天火,还有朝夕相处的铸炉之火,所以对热毒有些疗法。”   唐无香也是心大:“他必定是有所根据才敢下药,我也因祸得福白得了一个好友,这险冒的甘愿。从这里开始,我留了个心眼,便不难发现他一下小习惯中有外疆人的特点。”   “就像你之前问我为何知道你不是他,其实很简单,他推门的时候喜欢用手肘,整个人靠在门上再推开,这可以说明他生活的地方门十分厚重,以他的力气来说,石门的可能性比较大。”   “二来,好友剑法惊冠中原,却无人识得出来路,虽说武林卧虎藏龙,但一脉剑宗毕竟不是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就能大成的,若真是本土剑道,总有人能窥出些端倪来。”   “三者,他每年都会回家过年,提前出发一月多,回来时又风尘仆仆的模样,按他的脚程,只能是跑到外疆去了。”   “我猜他是汨疆或是月照族人,正好汨疆爆发政乱的时候,他就回去了,因此说他是汨疆人。”   此人心细如发,又见微知著,难怪能以一介残疾之身掌控唐门大权,沉枢心下佩服,道:“唐兄真是个可怕的人,那我的身份,又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唐无香耸了耸肩:“这可推不出来,是闻出来的,沉枢兄台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七虞不是中原人。”   沉枢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大概是自己身上还带着绿奇楠的香味,而有人告诉过他汨疆王族的起居物事皆是此香木所制,沉枢有些惊异道:“他是月照人。”   月照是生活在汨疆荒山之外沙漠中的一个族群,沙地高温多风暴,月照人蜗居在蜃海流沙之下,昼伏夜出,因此肤色苍白。   为了掠夺生存资源,两族一直纷争不断,若说世间有最了解汨疆的人,那便非月照莫属。然而月照人自由如风沙,只效忠于月照之王,这个七虞一看就不简单,怎么会肯成为唐无香的护卫?   唐无香已经是他的朋友了,沉枢直言不讳道:“月照人只对王忠诚,他与你做了交易,是么?”   唐无香端酒来碰:“敬你的敏锐,别担心,他不敢害我。说说你来中原的目的吧,看我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会”,沉枢便明白他在这场交易中握着很大的筹码,他放下心来,道:“谢樘给了我一个扁木锦盒,让我七月到凉州交给一个叫吕溯的人,他叫我不用打听,到了凉州便能知道此人是谁。”   唐无香却皱起了眉:“吕溯这人我知道,此人乃是当朝八案巡抚,传闻颇为清正,此时正在汉中考察洪涝,计划里六月末会沿着水道抵达凉州,然后折返回京都。问题是好友一个江湖人,怎么会有要给朝廷命官的东西?盒子在哪里,给我看看。”   沉枢闻言也是神色一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指节厚的雕花木盒,仔细观察起来。因为是谢樘给的,所以沉枢并没多想,也没细看,如今一看便发现此盒中藏有玄机。   它周身满是万字纹路的雕花,精细自不必说,奇特之处在于它侧面有锁搭锁眼和一把指甲盖大的铜锁,但是它没有开口。纹路伪造了许多条假缝,然而看起来没有一条可以打开,这必然是个机关,但关键还是机关里藏着的东西。   他翻转几下没发现窍门,便递过去给唐无香。   唐无香细长的手指在纹路里一个一个的抠,约莫一枝香后忽然道:“这是一个‘宁为玉碎’盒,出自千机百变杨恭子之手。这盒子本就价值千金,里头的东西我猜,应该是一个写在纸上、能惊动天下的秘密。但我现在对这秘密兴趣不大,我现在关心的是,这东西是谁给好友的?”   沉枢似乎在思索,过了会儿才说:“不知道,他没来得及说,便昏了过去。”   唐无香脸上露出关怀:“好友他……现下如何了?”   沉枢无声的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面具来,他掏出来递给唐无香,道:“他在汨疆一个安全的地方修养,这是他叫张伯给你做的面具。”   唐无香接过来,打开摸了摸,脸上一瞬间竟掠过一抹震惊,关上盒子的手指都在发抖。   沉枢看着眼里,连忙问道:“怎么了?”   唐无香面色苍白,敷衍的笑了笑,道:“无事,只是这面具叫我想起了一些事。不说这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沉枢沉默了一下,道:“不做打算,把盒子交给吕溯。”   唐无香登时扶额道:“你们这些汨疆人也是……简单粗暴的很,也罢,详情我会派人去调查。你要是没事,便留下来做客吧,反正好友不在,瞎子也寂寞。”   沉枢摇了摇头:“我要去找他的五丫头,带她去汨疆看他,你知道什么,便告诉我吧。”   唐无香一怔:“若我说不知道,人海茫茫,你去哪里找?”   沉枢一副不把时间当回事的样子:“就像我遇到徐兄那样去找。”   唐无香苦笑一声:“谢樘他想见谁,他会自己去看,不用你操心。”   沉枢眼神里闪过脆弱:“若他没有去苍梧崖救我,求我我也不会管他的□□,他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五丫头,我……心里很难过。”   他有一点点的颤动的嗓音让唐无香觉得很不忍,他沉默良久,忽然道:“凉州十里铺西有户人家,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便是他在中原的住所,你去那里看看吧。”   沉枢道了谢,星夜兼程的离开了。   李陵光侯在门外,双目赤红,明显是哭过的模样,他见沉枢要去凉州,立刻也同唐无香告辞,追着他走了。   唐无香站在山门处,目送不了,心里却有一副画面,一个孤独的背影,和一把无主的剑。他胸中抑郁,忽然就笑了起来,可表情却一点也不开心。   七虞在他身边,冷眼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这个样子像是要疯。便忍不住扯了他往里走去,冷嘲道:“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么,无知的人该睡觉了。”   唐无香却牛头不对马嘴的道:“你有欠过别人东西么,比如……欠他十一天烤鱼?”   七虞拉着他走的愈发快了,冷冷的道:“第五沉枢的兄弟不缺你的烤鱼。”   唐无香摇头晃脑的道:“对啊,汨疆之主,第五沉枢的兄弟,他缺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一直在单机的样子,就像这个没有队友的攻一样orz   ☆、第十章      二更天的时候,唐无香还没睡,七虞在门口路过又路过又路过,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进去了。   唐无香单着里衣靠坐在床栏上低着头发呆,听见开门的动静也没反应,手指斜压着沉枢给的白玉盒子一角,在一圈一圈的转。   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不要被他的样子迷惑,七虞在心里念了三遍,忽然欠身一把抄走了盒子,在床边站杵的像根棍子道:“你又想干什么?”   唐无香蔫蔫的摆了摆手,有些疲惫的道:“这次真的什么都不想干,让我静一静,你出去,把门带上。”   七虞第一次见他这样,一时又在意,又觉得这另是一个陷阱,他没接话,只是提着心往外走,心里在等唐无香随时叫住他。然而这次他都踏出了门槛,唐无香还是没出声,他控制不住的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披头散发的人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之前刚失过血,熬夜和郁结都是忌讳的。七虞顿了顿,走回去把盒子放在案头,手段强硬的将他摁下躺好,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了。   唐无香叠着胳膊愕然的“看”着他,起码这一刻看起来是十分无辜的,七虞心里莫名一软,替他掖了掖被角,放缓了嗓音道:“到底是怎么了?”   “你才是怎么了,”唐无香的笑了笑,“中邪了吧你。”   七虞懒得理他:“别瞎扯,我在问你。”   唐无香于是不笑了,细微的拧起眉,“目光”游离了一会儿,难得说了实话:“不知道,就是有些不安。”   七虞面若寒霜的道:“是因为第五沉枢的造访吗?”   唐无香:“不是,是好友让他带来的那个盒子让我很在意,谢樘你也认识,他散漫得很,吕溯这种命官他该是不认识的,所以我觉得这事有蹊跷。”   七虞犹豫了一下:“你有什么打算,说吧,我可以帮你。”   唐无香缩在被子里打了个呵欠,眼里难得攒了点亮光,这使他看起来像个常人一样,他嗤之以鼻道:“帮什么帮,我可以命令你。”   七虞早被他刺的不疼不痒,闻言睨了瞎子一眼,敷衍道:“是是是,来,命令我,然后睡觉。”   “你不要向谢樘学的那么随便”,唐无香笑起来:“那你去一趟雁荡山,找杨恭子问明他的万字玉碎盒是做给谁的,我要知道这个人的来历,越快越好。”   七虞站起来又是一句敷衍:“是,老爷…你睡吧,我两天后回来。”   唐无香用指头揉了揉眉心:“案几上的白玉盒你带上,是之前允诺你的人皮//面具”,他微妙的顿了顿,道:“不过只兑现了一半。”   七虞脸色一变,立刻开了盒子,里面果然只有一张,按理他是该勃然大怒的,剥人的脸皮是锥心的活计,那两张来得并不容易,然而如今这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没了一张,他震怒之下,却没有想好该干什么。   七虞不想探究自己的情绪如何,又咽不下一口气,便冷着脸质问道:“还有一张呢?”    唐无香立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估计……是被谢樘征用了,下次见他我问他要回来,诶哟这睡意来得邪门,我睡了,你早去早回。”    七虞心累的要命,有预感那一张是打水漂了,他在堂中叹了口气,然后悄无声息的走了。     在七虞策马东北的时候,沉枢和李陵光在向西的道路上披星戴月。感谢唐门四条腿相当的骏马,李陵光并没有被沉枢抛下。   沉枢快他一马,廉价轻质的灰袍迎风而展,马蹄颠簸,他的背影却始终挺直,如同他背上的剑,李陵光蓦然有了种咫尺天涯的错觉。   他与唐无香也是初识,可跟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他们一见面就仿佛成了老友,因为那个谢樘的关系,而他跟在这人身边许多天,却总是连话该如何起头都要斟酌许久。   谢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李陵光心情复杂的想,看陈大哥对我的态度,我大概只是皮囊有一点点像他,其他无一相似吧。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旋即笑着想道:我便是我,为何要像别人,但是如果有机会,我是想见见他的。   李陵光东想西想,最后又控制不住的想到了李陵隽留给他的信,那些字句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了他心上,让他觉得难以喘息。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那股逼仄,便忍不住叫了一声:“陈大哥,你要去凉州干什么?”   沉枢淡淡的声音随风飘来:“找人。”   “哦”,李陵光呐呐的应了一声,轻声说:“我也去找人……我们挺有缘的呢,一道都顺路,你还救了我两次,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沉枢听见了,但他没说话,他并不是出于古道热肠救的他,所以不需要他的报答。   李陵光有点受打击,好一阵没说话,但他心里有话又不吐不快,而这个人不会泄露,于是他自说自话道:“你要去找谁?我要去找我大哥,他在唐门给我留了口信,说他已经查出了景王与汨疆勾结的使者是谁,他要尾随这些人去汨疆,伺机夺取他们来往的密函,这样就能证明我父亲的清白。”   或许是因为太惶恐,他需要别人来给他一个肯定,李陵光幽幽的问道:“你说…… 我能找到我大哥吗?”   少年不知愁,沉枢心道,你还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不像我,找的只是别人心中的一道影。   翌日下午,两人抵达凉州城门,太平时期的边城喧嚣富庶,是京都边上的城池都无法比拟的,这里鱼龙混杂,是个大隐于市的好地方。   拜他大哥信函指引,如今李陵光有了明确的方向,他再也没有理由和沉枢继续同行,纵使心里不舍,他还是在内城门下同沉枢道了别,接着去集市卖了马,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     沉枢则牵着他的棕色大马,打听着往十里铺去了。   所谓十里铺,望文生义便是十里那么长的店铺,这称呼放在凉州自然是个夸词,十里铺长约二里,从闹市一直延伸到寻常巷陌,店面经营从酒肆茶楼到古玩字画,从玉石雕漆到外疆货品应有尽有。   这里俨然是个交易区,门面紧张,因此连道旁都占上了,游走的货郎买东西的百姓还多,攀比砍价,热闹的不像话。   沉枢找着老枣树,不免要左右看看,那个点心铺飘荡的招牌印入眼帘的时候,熟悉的画样一下就攫住了他的目光,谢樘每年带回汨疆的点心包纸上,印的就是这个章纹。   那些带着各种他不认识香味的甜馅饼的滋味在脑中浮现,沉枢踏着此起彼伏的吆喝,走上去站在了队尾。他有些走神的想道:若是那女子正在家中,因此他不会显得太没礼数。   合芳斋旁边有家锁门的小铺子,叫天下第五,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沉枢取了些自己有印象的糕点,提着往前方走了。   遥遥已能看见一棵歪脖子枣树,在一家白墙灰瓦门前,许多年生的模样,挑出的枝桠伸到了邻居的门前。   沉枢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激动,激动中又有种叫他说不出来的悲凉,他靠近的心十分迫切,脚步却越来越慢,被他牵着他马不耐烦,无聊的在地上撅蹄子。     越往里走,人迹少下来,这里开始不做生意,只供人居住。因此有些闹市中能巧妙藏得住的踪迹,到了这里,便欺瞒不了一个高手的耳目了。   有人在跟踪他……沉枢眉眼一冷,忐忑的心绪蓦然消止,他迈着一成不变的步速,在离歪脖子枣树对门那户十分气派的人家门口停了下来,他按照中原的习俗拍响了铜环,不一会一个老伯出现在门后。   沉枢堆起一个愁容惨淡的笑意,温文有礼的道:“老丈,在下初到此地,有劳您帮忙指个路。”   老伯愣了一下,见是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便没了那么多戒备:“你要去哪里?”   沉枢文不对题解释道:“若不是对门的人家叫了半天也不开门,实则不敢来麻叨扰。”   老伯笑了笑,道:“你就是把门拍破也没用,小谢老板回老家娶媳妇去了,一年半载回不来了。”   土匪也当了,芝麻官爷当了,如今又成了个小老板,却是不知他做的什么亏本买卖……沉枢一边凝神听着跟踪之人的动静,在四户人家的巷子口,一边道:“原来如此,我要去沙峰寨,请问要如何走?”   老伯登时大惊失色:“你个后生去土匪窝子干什么?哎呀去不得去不得。”   沉枢垂下眼胡说八道:“我的朋友被请到山上做客去了。”   老伯愕然叹着气,骂道:“这群杀千刀的,安分了没几年,又开始作乱。小谢老板曾经也被抓去过,不过他吉人天相逃出来了,你别太担心,你的朋友必也能平安归来。”   沉枢心想若这老丈知道他一口一个的小谢老板是杀千刀的大当家,估计得气的晕厥,他道了谢,纵马朝沙峰寨而去。   在他走后,两个货郎模样的人再次敲开了老伯的大门,他们自称是刚刚那位公子的护卫,暗地里保护他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李陵光依照他大哥在信上所说,在十里铺的杂货铺买了一个碗、一个盘、一个酱缸和一杆秤,碗要的梅花碗,盘要的兰花盘,酱缸是外侧是菊花纹,称……就是一杆普通的称。   接着他又去菜市买了一堆咸菜扔进缸里,给自己贴上胡子戴上头巾,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一个小贩半个月的摊位,当街卖起了咸菜,并给他的咸菜取了个不太下饭的艺名,叫青丝成雪碧成霜。   他要在这里等人,等八案巡抚吕溯,和一个看的懂他这缺了竹君子的咸菜摊的人。   另一边沉枢纵马提缰,在越来越窄的林道上疾行,他的马是好马,速度也很惊人,之前在十里铺追踪他的人手里没马,根本追不上他,但他还是快马加鞭的往沙峰寨去了。   沙峰寨作为凉州的本土山贼,也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了,规模不可小觑。沉枢抵达的山脚时,看山头那耸起的山门颇有几分气势,不太像是个土老帽的贼窝。   沉枢策马上了斜坡,立刻被一色黑衫金腰带打扮的守卫横枪拦住了,小山贼斜睨着他质问他是谁,沉枢报名号的时候一阵糟心:“谢……雄霸。”   年轻的小土匪眼神一变,疑惑道:“好汉是我们大当家的?”     沉枢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剑道:“我是他大哥。”   小土匪陡然恭敬起来,替他牵了马往里引:“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当家的大哥见谅,我这就带您去见二当家的。”   这寨子规划的不错,三面有角楼,以山门堵住缺口,正中间有个操场,许多人在里面嬉闹似的操练,东面那间最大的屋子便是议事堂。   沉枢刚被引到门口,就有人迎了上来,是个虬髯满面的汉子,身形高大壮硕,他一眼扫过间朗声笑道:“我才念着小谢许久没回来了,就把他的大哥给盼来了,哈哈哈,谢家哥哥果然是一表人才,如何称呼?”   沉枢刚问过那年轻人,这寨主名叫金峰,闻言便道:“多谢寨主挂念他,在下沉枢。”   “客气!叫什么寨主那么见外,不嫌弃就跟小谢一道叫我金哥,沉枢兄弟,里面说话”,金峰朝转头朝手下吩咐道:“快看茶,顺便让老七宰头嫩羊羔,再杀三只老母鸡,嗯,再来只鹿腿,再……”   这土匪哪里像个打劫的,简直像是个倒贴的,沉枢一看他那个满汉全席的架势,不得不打断了他,“寨……金哥,我此番有事而来,时间不多,酒菜便不吃了。”   金峰粗杂的眉毛一皱,“嗨,再急不得吃饭么,行了就这些不弄了,来,这边坐下说。”   走动间金峰问了些谢樘的近况,沉枢敷衍过去,说他一切都好。待两人落了座,沉枢直说来意:“金哥,有人跟踪我,在不明确他们来路的情况下,我将他们引到寨子这边来了。”   金峰一拍桌子骂道:“娘个腿,一句话,需要老哥做什么?”   沉枢朝他感激一笑,道:“将近来探听的人抓起来,我问他些话。”     “包在我身上”,金峰二话没说,转头交代了派人上瞭望塔守着,哪怕是只鸟靠近也给他薅下来。   沉枢没打算久留,但金峰死活不让,非要留他吃顿饭,还说他的羊都宰了。沉枢心想既然谢老板回乡娶媳妇去了,那他家中必然没人,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追查他的人来了问过再走也不迟。   他准备的见面礼白瞎了,便给金峰拿去分给了寨子里的孩子。   金峰不害臊的从里头捡出块杏花枣泥,一口塞了砸吧起来:“这玩意儿甜归甜,倒是不难吃,也不赖年关时队排成长龙,要吃得排大半天。我这里娃娃多,幸好小谢和铺子老板是邻居,每年直接去拿就行。”   沉枢蓦然间福至心灵,心头漏跳了两下,他犹豫的问道:“那家叫‘天下第五’的铺子,是谢樘开的?”   金峰甜齁了急忙拿茶来喝,“是他的啊,不过他那生意做的赔本儿,一年有一半时间不开门,没倒闭就求神拜佛了,也没什么吹头,你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沉枢十分在意那个“第五”,又道:“我不打击他,他做什么买卖?店名为何……这样怪?”   金峰指着堂中一个壁挂雕道:“他雕些小孩子玩意儿卖着玩,实在闲得无聊了,就捯饬些这种复杂的,卖给有钱的冤大头。”   谢樘字画不行,但是铸刻很有天赋,或许是闻陶启蒙早,他铸的剑模品相皆是一流。闻陶曾致力于把他打造成一个铸造师,可惜自己横插一脚,使他变成了一个不归家的流浪汉。   沉枢看了他一眼,金峰反应过来立刻解释道:“我可不是冤大头,这是他送我的。店名?我没注意过这个,天下第五很怪吗?我觉得很谦虚嘛。”   沉枢:“……”   傍晚的时候,瞭望塔果然薅下了两个人,送进去的时候金峰正在劝沉枢大碗喝酒,沉枢吃饭不像他,打雷下雨的动静,金峰敬他,他对此人抱有谢意,仰头就是一碗,看的金峰哈哈大笑。   被押来的人五花大绑,一进来就被摁着跪到地上去了,两人还挺桀骜不驯,犟着骨头要挣扎起来,然而头一抬看到座上的沉枢,忽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失声叫了句黎君。   汨疆的黎君前些日子在凉州传的沸沸扬扬,金峰自然是有所耳闻的,因此这两人轻轻一声,直接把大寨主震懵了。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沉枢,心道:我的、的个老天爷啊,他竟然是汨疆的皇帝,那小谢……岂不是汨疆的王爷了。   中原几乎没人认识他,因此沉枢猜测就是汨疆之人,但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会来到凉州,众所周知,第五沉枢已经死在了苍梧崖,那么他们来此,必然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沉枢看向说话之人,没什么表情的道:“你认错人了,作为认错人的代价,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们解答。”      左边那个年纪稍长些的小胡子激动到有些哽咽了:“韩春不会认错!属下愿意解答黎君的任何疑问,只求黎君不要抛弃汨疆的子民。”    那时痛如同剔骨剜心,如今露出伤痕,沉枢心里仍然有恨,却不想再为此耗费一丝心神了,但他一生都会记得,是汨疆的子民抛弃了他,和……他的谢樘。     沉枢不承认自己就是黎君,自然也不会答复他的期望,他只问自己想知道的:“你们为何会出现在凉州?”   小胡子韩春面上露出失望,却仍履行了他的许诺,因为被绑他不能行大礼,只是尽力的伏下了腰,道:“禀告黎君,我和韩秋还有霹雳族十三人,奉翰河……族长之命,到此与中原之人接应,让我等一切配合他的吩咐。”   从他的支吾中沉枢大概明白,翰河已经独揽了大权,与其他三族之尊不再平起平坐了,只是四族鼎约百年,他一上位就如此嚣张霸道,其他三尊未必肯服他。但这已经不关他的事了,沉枢收回心思,道:“他是谁?”   “不知,我等已在凉州逡巡半月,这个人却还尚未出现,不过天佑汨疆,让我们发现了黎君的下落”,他满含期望的看着沉枢,道:“翰河独断专行,与中原的使者达成一些交易,准备要开疆通商了,此项绝非明智之举,必定给汨疆带来物尽人绝之患,请黎君回归。”   曾经他也自以为是,汨疆的未来只有他能铸就,所以他克言慎行,不敢懈怠毫末,直到被谢樘一语惊醒。没了他,汨疆还是汨疆,它的天不会塌,子民不会丧尽,牺牲必然会有,但纷乱不会很久,能者将取代他,成为下一个“第五沉枢”。   他已是一介旅人,因此韩春口中的危机,对他来说只是一阵寒风,透体便消。   沉枢不为所动的道:“我说过你认错人了,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的问题便没有意义了。若你今天并没有见过我,现在就可离去,若是太耳聪目明,金寨主喜欢留这样的朋友做客。”   韩春登时露出一副无法置信的神情,昔日黎君圣德仁心,比任何一任疆主都体恤百姓,如今疆域危机在眼,他却陌路到无动于衷,他本该恨他冷血,却蓦然发现自己、甚至任何一个汨疆之人,都没有这个立场。   当初四族之尊因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而联盟迫害第五沉枢,汨疆的百姓因为畏惧权贵和报复而将他推到了绝境。如今又因为将难以自保而回过头来求助他,可见人性之趋利避害,实在是厚颜无耻。   韩春赧然赤颜之际,惊觉自己仍然有继续求他念头,登时陷入了天人交战的境地。一盏茶后他定下心来,朝沉枢又是一拜:“韩春二人今日谁也没见到,我等宿在城中枫眠客栈,黎……公子若是有吩咐,可到这里找我。”   金峰朝属下挑了挑下巴,机灵的小伙子替二人解了捆绑,两人朝沉枢行了个礼,韩春道:“公子保重,告辞。”   沉枢点了下头:“后会无期。”   ——    雁荡山地处岭中宝地,携凌峰而揽碧水,是个高人隐居的好地方。   七虞风驰电掣、昼夜不休,在第九匹骏马不堪倒地的时候抵达了目的地,他带着唐门门主印长驱直入,在一涧溪边的凉亭了见到了杨恭子。   杨恭子作为当世无双的机枢巧匠,仪表儒雅如文士,七虞连茶都不及等凉,直接问那锦盒的主人。   杨恭子只为人做器,根本不需要隐瞒物主,他悠哉的道:“唐门少使千里迢迢而来,竟然只是为了知道锦盒的主人,真是奇也怪哉。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此盒乃是伏月城四公子之一的修竹君李陵隽前来定做的机关盒。”   七虞并不关心中原的形势,但他跟在唐无香身边已有两年,多少都能知道些风声。就比如这李陵隽,不止是唐无香的一个朋友,更是如今身陷牢狱顶冠叛国之罪的鸿胪寺卿李岩的大儿子。   物主甫一入耳,七虞眼神蓦的一凝,若那锦盒是出自李陵隽之手,起初交由谢樘转交给吕溯,后又被谢樘给予第五沉枢代为传达,那么这小小机关盒中所能藏匿的东西,不难联想到是证据一类。   这些纷争与他无关,他可以冷眼旁边,但他感兴趣的是,唐无香的好友谢樘,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章收尾,祝塘沽一切平安。      ☆、第十二章      李陵光做好了长期抗战的打算,因此生意做得十分敷衍,光顾他这一点咸菜本色都看不出来的摊位的人也少,随着日头西斜,小贩们开始回转,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等到了最后。   黄昏初到时,长街已现空荡之态,他抬起压得极低的帽檐,开始收拾他的小摊。他将碗摞在盘上搁进篮子里,又低头去抱菊纹的酱缸,双手刚合上去,眼前的地面蓦然出现了一双鞋。   李陵光顺势看上去,便从低处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温和之外不失俊朗,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来人在他摊前蹲下,拿手中的折扇敲了敲缸上的花纹,接着刷的一声打开扇子摇起来,风度翩翩的道:“朝如青丝暮成雪?好大一个玄虚,老板卖的,可是陈年的竹叶青?”   这扇面一出,红梅映雪配字笔走龙蛇,可谓是十分风流,李陵光脑中灵光一现,瞬间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伏月城四君子之一,折梅君钱峥,是他大哥志同道合的好友。   他心中霎时狂喜迸现,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辛苦的憋出一副憨厚的笑来:“公子可真是幽默,小人这三十文钱一个的咸菜缸,哪里装的了竹叶青呐。”   钱坤朝他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戏做全套的诧异道:“那你卖的这是甚?”   李陵光掀开顶盖,神神秘秘的吹嘘道:“独家秘制。”   钱坤明明瞥见了缸内灰不溜秋的咸菜疙瘩,却愣是装出一副看见绝世佳肴的欣然表情:“哦~~果然是……酱香扑鼻,本公子要的话不止这么点儿,老板家中存货如何?”   李陵光捣头如蒜:“足够足够,公子随我来吧。”   咸菜老板带着大主顾拐进巷子中,走进去很深才敢停下来。李陵光将他的饭碗往墙边一扔,一转身抓住了钱铮的手,急切的问道:“钱铮大哥,我大哥呢,他现在哪里?是否平安?”     钱铮用扇子压住了他的肩,使上两分力,道:“别慌,冷静些。”   李陵光心急如焚,却不得不按捺下来,少顷他平复下来,仍是忧心忡忡的模样:“现在可以说了。”   钱铮见状摇着头笑了笑,道:“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我与你大哥本来打算一同前往汨疆收集证据,但中途遇上狼群和风沙,我们走散了,我跟着小半个商队折回了此地,而你大哥跟着剩下那部分商队到汨疆去了。”   李陵光登时又急了:“那我大哥……”   钱铮抬起扇子打断了他:“他后来有信传回来,说已取到了密函,应该没有大碍,他吉人自有天相,你该盼着他早日归来。”   他说的全是道理,李陵光仍然有些不安,他道:“大哥叫我来等人,如今我等到了你,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钱铮打起了哑谜:“等,和赌。”   李陵光虽然出身官家,却是个江湖子弟,他幼时便爱舞刀弄枪,十五岁外出拜师学艺,一学半年不回家,连京都的梅公子都要看扇子的佛面认出来,他出的哑谜自然是想破脑袋也参不破。   他索性想也不想,坦然道:“我不明白。”     钱铮无奈的看着他笑道:“你呀,动动脑子,你想,如今朝廷形势危急,大半官僚都归附了景王,剩下有权又清正的,一半被景王蒙在鼓里,一半被诬陷入了牢狱。伏月城早已是天罗地网,去了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我们有机会靠近的,只有在外视察的八案巡抚吕溯。”   李陵光听他分析都觉得前路茫茫,他颓然的道:“那何为赌呢?赌吕溯帮不帮我们吗?”   钱铮:“非也,吕公此人嫉恶如仇,他一定会帮,但怕是就是有人从中作梗。”   李陵光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在监视吕大人?”   钱铮:“这是必然。”   李陵光学不来他的稳重,想起稳重他又不由想起了沉枢,叹道:“行刑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唉,是我太没用了。”    钱铮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时间对我们来说确实弥足珍贵,幸而苍天有眼,原定月末才能到凉州的八案巡抚,这几天就能到了。”    李陵光惊的将双眼瞪成了铜铃:“怎会?”   钱铮笑道:“或许这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说明你李家脉不该绝,水阴河的中段被泥沙堵住了,河床抬高走不了船,因此那几字形河道上的城镇都去不了,巡按大人只能走马道到这凉州来。这几日官架应该就到了,你随我去做些准备。”   李陵光点点头,两人飞快的消失在原地。   ——   沉枢不知道谢樘是什么脾气,反正金峰过度的热情他是消受不起了。   杂粮酒去了四坛,小羊羔片个精光,老母鸡还余点鸡汤,其他下酒的小菜都不作数,沉枢的碗里堆成了山,直到月近中天,喋喋不休的醉汉终于倒下了。   沉枢倒是想听他说些谢樘的事情,然而其实什么也没说,翻来覆去就是喝喝喝、吃吃吃、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金峰似乎非常尽兴,棠红的面皮上还挂着笑意,沉枢暗自长吁一口气,有种终于解脱的狼狈。   汨疆地产贫缺,他们那里的人都吃的很少,不止吃得少,而且还饿的慢,所以这一大桌子菜,八成都进了金峰一个人的肚子。沉枢对他的肚量肃然起敬,也忽然理解了谢樘每次回家,都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沉枢坐了会儿,见金峰已然忘了主人的本分,开始打起了呼噜,便起身走出门外,叫人把他们寨主抬到屋里去睡。当家的不靠谱,只有师爷多费心来补,还在核账的师爷闻讯匆匆赶来,却发现客人已经到了山门外。   他跺着脚追上去,又是道歉又是挽留,沉枢客气的谢过他,还是以有事为由告辞了,师爷要了他下次再来做客的承诺,才碎碎念着老大不靠谱放他走了。   沉枢骑着马,披星戴月的又回城里去了。这次没有人跟踪他,他去客栈要了间房,其实只是为了放马,一回房就跳窗跑了,然后沿着夜幕里的十里铺去了谢樘的家。   老枣树在月光的清辉里投下张牙舞爪的影,沉枢站在这种昏暗里迟疑了一会儿,一提气像个轻飘飘的鬼影一样越墙过去了。   这是个十分宽大的院子,宅门靠右的位置有颗老侧柏,因为许久无人打理,院中杂草横生,透着股人去楼空寂寥。   沉枢一步踏碎一片枯叶,朝北面的正房而去,碎裂声细小不闻,一如他看似平静的心,其实布满了自己都尚未察觉的裂痕。    门上挂了个铜锁,被沉枢用内劲震碎了锁芯,他推门的瞬间不知为何屏息了一下,深夜里的门轴总是格转的格外低沉。     此刻万家灯火俱灭,他也不用担心会引来麻烦,点燃烛台将室内照亮,谢樘在中原的卧房便呈现在他眼前。   这是个中原特色十足的卧房,普通的摆设寻常的器物,书房和卧室合用,不太讲究的主人将书籍从书桌一路散到了床头的脚凳上。   书架旁有个木质很细腻的刀架,上头落了一层浅浅的灰,沉枢用手拂去,接着取下当归放了上去,扁扁的剑鞘严丝合缝的落入插销,沉枢心里骤然浮起一层浓重的悲意,他心道:小樘,我到了你中原的家,吃过你赞口不绝的菜,见过你常挂在嘴边的好友了,你出生的地方很好,比……汨疆好,我很遗憾,一直没答应你同游的要求。   他在刀架旁站了会儿,开始缓步在屋内逡巡。   书桌上的书都是些山水游记和武林秘史,还有许多民间的连环画之类的。   沉枢坐下来翻开一本秘史,登时被其中明显夸张过的记述弄的啼笑皆非,比如第三届武林盟主王朝阳的武功武功如何出神入化,为人如何威严凛正,对武林贡献如何不可计数,然而……他背地里养了九个小老婆,其中之一还是故人之女,接着笔锋急转直下,开始描写盟主和女侠们的爱恨情仇,笔墨之多爱情之凄美,叫人催然泪下,末了书者点评,人无完人,盟主虽然纵情,但不失为性情中人。   然后这页有谢樘留下的阅读心得,他在上头写了两个王八大字:放屁。   沉枢低低的笑起来,不用想都知道他当时嗤之以鼻的样子,他接着往后翻,然而并不是每一篇都有评论,沉枢不知为何,竟然还看的有滋有味。   这里的故事大都有反转,大侠会养小老婆,恶人原来是忠良之后,竞相争夺的宝藏只是一个泡影,而刃如秋霜的宝刀总会落在无名之辈手里。   红颜迟暮,英雄末路,这就是宿命里的江湖,相似的故事会一轮一轮重复,而扼腕唏嘘的人,似乎从来看不见前人留下的教训。     三更天雄鸡打鸣的时候,沉枢才从这褒贬难定、噱头十足的书里抬起头来,忍不住一阵眼花,长期的失眠终于表现出症状来,沉枢合上书,又在屋里转了几圈,没发现他想看见的东西,比如书信,比如随身物品,这里丝毫看不见一个女人存在的踪迹,他有些失望,却又诡异的松了口气,到床上躺下了。   铺盖上也落了灰,但沉枢并不在意,脊背碰到床板的一瞬间,他心头剧烈的悸动的一下,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汨疆的芥子台,而酒足饭饱的谢樘在他对面的床上睡的四仰八叉。   从前心里装满了事没有意识到,如今沉枢在这里忽然反应过来,闻陶死后的那些年,他们都是在一个屋里睡的。   起初是为了提防刺杀,谢樘与他形影不离,夜里两人卧在一张床上,沉枢睡里面,他睡外面。后来沉枢成为汨疆之主,他作为黎君的生死兄弟,又闲散又英俊,每次回家说亲的媒人无处不在,被逼的躲进芥子台不敢出来。   他留在汨疆的日子也少,沉枢忙的要死又想多看他两眼,索性在元一阁中替他另外设了一个塌,谢樘被媒人啰嗦的恨不得挂在他裤腰带上,自然点头如蒜,起洺说不合规矩,沉枢摆摆手让这事过了。   他当时想的是,谢樘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如今躺在这床上,他才迟钝的意识到确实不妥,他是一国之君,而且尚未娶亲。   想起娶亲他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五丫头,他心里登时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她存在的迹象如此渺茫,却拴住了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剑客的心,难不成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沉枢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被自己一个梦吓醒了,懵了好一阵才清醒。   混沌半醒间想着他昨夜那个模糊不清的梦,依稀是往事中,十一岁的他在汨疆的奴集中做苦工,一身都是汗,有个茶色棉衣袍的小孩蹲在他身后,时不时冲他喊一声。   梦里无声,沉枢也不知道他叫的是什么,只知道他是九岁的谢樘,个子却比他自己还要高了。   谢樘一直蹲着跟他说话,他仰视的时候抬着眼皮,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他的表情有变化,从激动到麻木,附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有种画皮的诡异。   但是沉枢仍然是一句也没听清,只是不停的低头忙碌,编织、砸石块、筛粮食,偶尔看他一眼,然后留下更多的汗。   这个画面一直重复,直到临醒那一刻,他一抬头,发现一直蹲在那里的谢樘不见了,只有他的剑斜插在那里……沉枢登时惊醒了。   好一会他的心里还留着那种惊心动魄的搏动感,沉枢捂着胸口,忽然从那种律动中体会到了一种特别不祥的感觉。   于是他找了个十分拙劣的理由来安慰自己,那时他被翰河的小儿子打伤了双耳,有半年的时间都是失聪的状态,听不见谢樘说话,也不算是什么异样的表征。至于谢樘忽然不见……   他推开门准备去洗把脸,一股热浪扑来的瞬间,一阵鸣啰从远处传了过来。   六月初九,八府巡按吕溯的官架,出现在了凉州马道上。   吕溯出巡从简,来的又突然,凉州太守一通手忙脚乱,领着衙役们匆匆前去迎接,连出摊的小贩都来不及驱散,心中不禁叫苦不迭。   鸣锣开道,百姓们少见这种大官,不到半个时辰就站满了长街,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李陵光和钱铮扮成寻常百姓混在人群里,看巡按的官衔牌和轿子从眼前的人头前走过,径直往县衙而去。   沉枢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成了大堂中食客的一员,茶余饭后,也是消息流通的一种方式。   他垂着眼喝茶,很快便从四周的话语中得知了吕溯到来的消息,唐无香的告诫还在耳边,但沉枢不想深究,他为谢樘送信而来,所以他只送信。   但是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决定夜里去造访,结了账之后,他又去了谢樘的家,这次,他在上了锁的杂物房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一地的碎木屑,和一个铜盆中没能烧尽的木头,还有,这里有股特殊的气味,他在张松园的暗室里闻到过的那种,用来销皮的一种药水。   唐无香颤抖的手指浮现在他脑海中,沉枢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几乎不敢往下想,但他脑中的念头却如洪流一样无法阻挡。   沉枢蹲下来,这下看清了那块没烧完的炭,他觉得身体的血一寸寸的凉了下去,那些余烬维持着一个人头的假象,被他抖的厉害的手指一碰,登时塌成了一片灰。   面具有问题、他在张老那儿耐着性子呆了一个月、家里又有偷师的证据……这些线索连成一条线,他在苍梧崖能平安脱险的原因已经不言而喻了。   谢樘造了一张他的假脸,贴在脸上替他引开了四族追杀的高手,于是“第五沉枢”在苍梧崖被逼的跳了崖。   沉枢霎时面如金纸,心口剧痛之下森冷,好像被冰锥刺穿了一个洞。   可笑他自以为能掌控局势,却连他向来以为最没城府的谢樘的处心积虑都毫无察觉。他双目赤红的想道:可是我何德何能,能让他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第五沉枢为了所谓的汨疆安定,亏欠了这个人一生。哪怕他能为了昔日的情谊替自己赴汤蹈火,但他不是还有个捧在心尖上的女子么,他的命,不该是留给她么?   这一刻,沉枢再也没有余力掩饰自己心里的嫉妒,他从来都很抵触听到她的消息,起洺一提要谢樘娶妻,他就立刻转移话题。他孤身至今,并不是真的连成亲的三天都腾不出来,他只是不想,他想照顾的人,起初是高不可攀的族长之子,后来又有了喜欢的人,而他想匡正汨疆吃人的世道,因此将他藏在了社稷后面。   沉枢忽然站起来,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他要找到那个五丫头,然后带她回汨疆,中原的真相伤了他的心,他宁愿自己从没来过。   然而什么都没有,这里的东西很少,似乎谢樘也不再此长留,沉枢在屋里没头没脑的转了半天,忽然醍醐灌顶的想起了他在十里铺的木雕店。   他片刻不停留,立刻翻墙走了。因为巡抚的到访,长街的热闹少了一半,沉枢照旧震碎了锁,简单粗暴的闯了进去。   店里摆满了小物件,从拨浪鼓到小木偶,童趣十足,沉枢直接去了里间,只发现了一个午睡的小塌和空掉的鸟笼子。   似乎那五丫头只在他的心里,哪里也不在……沉枢失魂落魄的走了,过了会儿又折回来,把里间的锁上在了外头。   沉枢回客栈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取出怀里的锦盒,看了两眼揣上出去了。   ——   吕溯在驿站翻阅凉州县衙的卷宗,他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大概是文人生了副武生相,因而刚正不阿。   凉州太守是个和稀泥的玩意儿,他边评判,边头也不抬的去摸茶盅,手里的分量太清,明显是空了。   吕溯仍然低着头翻阅,道了声:“徐儿,添茶。”   一会儿没听见水流的动静,吕溯忍不住抬起头来骂道:“你这小……阁下是谁?”   吕溯毕竟是当朝重臣,虽然他屋中凭空多出个黑衣人,还制住了他的侍卫小徐,但他惊愕之外很快便冷静下来,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看向来人。   沉枢没说话,放下怀里的锦盒便走,吕溯见状愣了一下,立刻站起来道:“这位少侠留步,请问这是何物?谁人让你交给老夫的?”   沉枢自顾自的走,吕溯跟在他后头追:“是不是一个叫李陵隽的年轻人给你的?”   沉枢将手按在窗边,刚准备施力,迎面便察觉到一股风刃,他一抬手挡在眉心,指缝间赫然是一枝利箭。   沉枢眼神一沉,忽然一甩袖将吕溯掀了个仰倒,吕溯诶哟一声跌到地上,下一瞬三只飞羽以一声入地,蹭的排插在他刚站的地方。   吕溯脸色登时一变,沉枢却刹那明白过来,他走进了别人布好的翁里,比起要杀他,布计之人更想要这官员死,然后等他一死,自己就成了刺客,而这个看起来大有玄机的机关盒,也可以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他心中忽然怒不可遏,因为本该来的是谢樘,这些算计针对的也是他,他不过一个江湖闲人,而有些人却总想利用他!   脱身对如今的他来说易如反掌,一如他来时不想来,此刻沉枢也不想走,他从来都竭尽所能给谢樘最好的东西,除了相处的时间,有人想算计他护着的人,就得付出动坏心思的代价。   沉枢露出一个刻薄的嘲笑,他向来面无表情,因此这种激进的神色显得尤其突兀,叫人莫名发冷。他曾千万算计,如今也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于他,实在是有趣。   果然,下一刻外面陡然响起一阵呼嚎:“来人哪,有刺客!抓刺客——”   在他的听觉之内,有四个高手正从四面向这个屋顶而来。   沉枢身似鬼魅,掠过去将吕溯提起来塞进床底,同时将那三只箭也抄在了手里,以一道气削断了烛芯,旋即提气纵上了房梁,如同一截木头一样卧在了上头。   至于那个纷争中心的锦盒,被他随手扔在了桌上,十足显眼。   头顶的脚步声缓而轻芜,渐渐汇在了一处,沉枢将呼吸压到极致,接着头顶轰然一响,却是来人破瓦而入了。   他穿着黑衣,武学又是化境,加上床底下还有个不会武功的巡按大人,因此一时谁也没有发现房梁蛰伏着一个人。   急速降下的人先是被锦盒吸引,他们点燃了烛台,一个人小心翼翼的去碰锦盒,两个人戒备万分的往塌前逼近,剩下一个开始观察室内的情况,训练有素的谁也不说一句话。     气氛逐渐紧绷,伸手和移动视线都是眨眼就能完成的事,因此沉枢的时间极度有限,就在拿锦盒那人碰到锦盒的一瞬间,观察他的人也看到了他。   沉枢眼中一冷,以十成功力浇筑白羽,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一瞬间杀意爆发,强烈的叫四个轿夫打扮的人心中警铃大作,他们反应奇快的运功戒备,准备集合到一处,免得腹背受敌。   然而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被沉枢攻击的“轿夫”虽然立刻架起长刀挽出一道刀盾,但是前汨疆之主的的全力一击,世上一流的高手都不可能毫发无伤的接下。   只见白羽在空中化成一道快的看不见的锐芒,直逼那轿夫之一,遇到刀盾霎时金铁之声刺耳。   轿夫只觉手上的刀似乎劈上了一道墙,直震的他往后退了一步,他打起十成功力甚至压上全身的力气去抗衡,却仍是开不了长刀的锋刃。   他心中惊骇交加,一分神的刹那间真气逆流,功体登时溃散了,他身体一软吐出一口鲜血,羽箭直逼他心口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斜里挑出一把剑,将箭的方向略微敲偏了些,另一名轿夫眼疾手快的把同伴拉开,余势汹涌的箭透盆口粗的木头柱子,蹭一声入地三分。   伪装成轿夫的四个高手齐齐出了阵冷汗,他们奉命前来截杀李家的余孽和密函,哪里料得到横空杀出个绝世高手。此人一出手,他们心中都明了,和四人之力都不一定打得过他,今日之任务,怕是不能善了了,幸好王大人神机妙算,屋外还有安排,而且还请了汨疆的高手来此助阵。   念及此,看似领头之人忽然吹响了一只胡杨皮哨子,这种哨子是汨疆沙漠特有的胡杨枝制作的,哨声尖锐而细长,穿透力极强,能传的很远,便于荒地的人传讯。   沉枢眼中精光划过,忽然想起了潜伏在此的韩春一行,他要看这些人到底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便一言不发的从梁上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TAT,没能收住,还有一章   ☆、第十四章      沉枢敛了杀意,气势并不压人,看起来也远没有七老八十,但他缓缓的往前一步,那四人诧异他年轻之余,跟着往后退了更大的一步,将那锦盒护在最后一人身上。   报信的轿夫收回哨子,开始用说话来拖延时间:“你是何人,深更半夜出现在巡按大人的卧房有何居心?”   沉枢将眼皮轻轻的一抬,落到他身上:“不如你先告诉我,你们要围杀的是谁?”     院外的脚步声密匝起来,行走间满是盔甲的碰撞声,火光渐渐透了进来,似乎越来越多。   轿夫面上一喜,底气足了三分,朝天抱了个拳:“我等奉命前来捉拿刺客,保护吕大人的安全,你若是不想死,就速速报出你身后的指使之人现在何处。”   “可笑”,沉枢拿起一只箭看了一眼:“只会说废话的嘴,不留也罢。”   “你--”轿夫头子喘了一口气没喘下去,被他嚣张的态度给激怒了,他冷笑道:“好一个目中无人!我四人豁出性命与你一搏,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沉枢波澜不惊的给他泼了盆冷水:“一个死人的威胁,能有什么威慑呢,我再给你两句话的余地拖延时间,好好想你的下一句话。”   轿夫头子被噎了个半死,气的七窍生烟:“太自负的人没有好下场,你打得过我们四人,能从外头上千的火箭手之中逃脱吗?再说,我们的援军到了……”   他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一阵乱响,紧接着门被撞破,一行人钻进来的时候已然排成了一道弧线,将门口的去路全然封死。   领头那人将头一抬,轿夫的脸色的喜色还没绽开,就见他的援军首领狠狠的愣了愣,然后噗通一声朝那黑衣人跪了下去。   韩春大吃了一惊:“黎君,您怎会在此处?”   门刚刚被韩春他们强行破坏了,此刻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弓箭手和凉州太守目睹了这一幕,登时全懵了:汨疆的使者怎么朝刺客跪下了?   轿夫呆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倒打一耙叫道:“众位将士听令,这些人全是汨疆的刺客,意欲刺杀巡按大人。”     外头的凉州太守立刻与他狼狈为奸道:“岂有此理,众将士听令,今天哪怕是血流成河,也不能放过这几个罪大恶极的外疆人,放箭!”   韩春霎时一跃而起,护在沉枢身前:“黎君快走,以您的能耐,这里没人留的下你。”   沉枢看着这道迟来的救护,心里五味成杂,不过往事不可回头,他早不是黎君,也不会接受汨疆之臣的忠心。   沉枢正要给韩春一掌,撇清自己与他的关系时,屋外的凉州太守却“哎哟”的惊叫了一声,被人以利刃抵着脖子拿住了。   这些变故一环扣一环,把人弄的晕头转向。   沉枢放眼看去,只见那拿住太守的弓箭手,正是伪装过后的李陵光,两人在空中目光交错,一个惊讶,一个惊喜。   李陵光飞快的笑了笑,然后绷住脸,推着太守往里走去。没能按住李陵光的钱铮懊恼万分,心里打死他的心都有,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放任他继续胡闹,于是也只能站起来,揣着一肚子的不情愿护在他身后跟着进屋了。   李陵光凑到沉枢身边,虽然处境危险,但是有些开心,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个人身边很安全,尽管屋里的局势有些诡异。   韩春盯着李陵光的脸一阵的看,总觉得他像大司命。   他说的大司命就是谢樘,是汨疆一个帽子高的没边的官职,不受俸禄,匡正王脉之纲,和中原的太子太傅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可惜疆主一直无后,于是他们的大司命一直在待业中。   那个假轿夫看清这两个来人的脸后,意味深长的讥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翰林郎和李家的叛党,真是好久不见,这凉州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叫叛贼无处现形呐。”   钱铮身为文彩探花翰林君,自然比他要舌灿莲花,他虚伪的回了一个笑,道:“我道是谁如此视死如归,原来是枢密院都承旨杨振杨大人,凉州自然是宝地,不然杨大人怎会一到凉州,连奴性都去了三分,变得如此……威风八面了。”   假扮轿夫的都承旨杨振登时寒下脸,冷声道:“你们也就只能耍耍嘴皮上的威风了。”   说着他将手一扬,他身后的人将那精致的扁盒递到他手上,他捏着机关盒笑道:“只要我毁掉这个密匣,你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谁也不能阻止主上的大计,呵,李陵隽估计到死也想不到,他处心积虑收集的证据,最后却落入了我们的手中,钱铮啊钱铮,你说他黄泉下有知,会不会饮恨到死不瞑目呢?”   李陵光眼中一片血光,他破口大骂道:“王八蛋你胡说,我大哥他不会死的。”   杨振恶毒的说:“他如今怕是已经成了净沙道上的一堆白骨了。”   钱铮身形一晃,很快又稳住了,他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十分锐利:“世安如何,还轮不到你这小人来议论,别得意太早,你这一番大逆不道之言都入了吕公之耳,只消他回京告上一状,你等的罪行便暴露无遗了。”   沉枢忽然看了钱铮一眼,李陵隽的名字他在缉拿令上看到过,如果这是李陵隽交给谢樘的机关盒,那么不管谢樘为什么帮他,这钱铮必然知道些什么。   在杨振的眼里吕溯已经相当于一个死人了,闻言他哼笑道“哈,回京?抱歉,吕公,你,你,还有你们,要告状都只能去找阎王了。”   韩春见沉枢被指,登时怒目而向,想说点什么被沉枢一抬手压下了。   而床底下的吕溯却是呆不住了,他暴跳如雷的爬出来,胡子气的直哆嗦:“放肆!你们这些叛贼,不止谗害忠良,还想只手遮天,我一定要禀明圣上,将你们伏……”    杨振打断他道:“吕大人,您怕是没有面圣的那一……呃!”   杨振只觉眼前一花,手中也是一空,脖子就被人掐在了指尖,那个被韩春称作黎君的黑衣人提着他脖子将他勒的呼吸困难,表情冷肃的道:“你说话的机会用完了。”   杨振脊背里登时蹿起一股寒意,他还想狡辩,却不料此人根本不给他机会,喉头一紧,一盏茶间杨振脸上很快便浮起一层猪肝色,他脑中全是窒息的痛苦,手脚在空中地上垂死挣扎的抓挠,求饶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其他三人意图救杨振,却被韩春等人亮刀拦住了。   窒息的残喘声摧心折肺,听的屋里的人都有种难以呼吸的错觉,等杨振开始翻白眼了,沉枢稍稍将手上的桎梏松了些许,让他免于丧命,他没管杨振,反而看向钱铮,举着锦盒朝他道:“回答我两个问题,这东西就给你。”     密函就算是回到他手中,逃不出这驿站,还是死路一条,但钱铮还是有识人的眼色的,这人无论是气场还是武功都深不可测,他就算是有条件,也不敢跟他瞎谈,于是他只能道:“阁下请说,知无不言。”   “李陵隽有没告诉过你,这个盒子他是交给何人代传的?”   钱铮想了想:“有,他曾在信上告知于我,机关盒他交给净沙道上遇到的一个武林高手了,比起我们亲自交给吕公,不认识的江湖中人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这话没有破绽,沉枢又道:“那他有说过那人为什么肯替他冒这个险吗?”   钱铮联想了一下,明白这人和那武林人有关系,便竭力去博得他的好感,为自己和李陵光争取一片生机,他道:“提过寥寥数笔。他信中说,那少侠要进芥子台,可芥子台禁严了,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世安他在芥子台中有合作的对象,因此能帮他的忙,于是他们做了个交易。”   沉枢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他为达成谢樘的约定而来,却溯本求源的找到了他应人之约的源头,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他。   可是为什么?凭什么?   他心中有答案呼之欲出,却始终没有相信和接受的理由。   沉枢一个松懈,就被捡回一条命的杨振抓住了破绽,他眼中划过一抹狠毒之色,手腕翻转间乍现一抹萃蓝的针尖,他下手如电的朝沉枢腰侧扎去。   孔雀翎的毛羽浸泡过四十九天的毒针,乃是世间最短的黄泉之路,毒性倒是不特别难解,就是发作迅捷无比,常常等不及郎中赶到。   然而就在这时,一片银光忽然从屋顶鬼神莫避的旋进来,杀气之锐利,叫人鼻间都能闻到雪的气息。   沉枢眼神一变,猛然将杨振朝后摔出去,同时身形急退数尺后猛的向上一提,一脚踩在了旋转不休的银芒上,内力一沉将它压在地上。   因此杨振这一针,在刺破沉枢衣衫的瞬间堪堪被避了过去,杨振狠狠的撞在墙上,内腑霎时受创,嘴角见红。   屋顶轻飘飘的落下两人来,一个是玄黄衣衫的唐无香,一个是黑衣的七虞。沉枢弯腰拾起小弯刀,用袖子擦干净了扔回给七虞,“多谢。”   七虞将刀在掌心转了两个刀花,弯刀骤然从他手里消失了,他拉着唐无香的手腕,回应以同样的冷淡:“不谢。”   唐无香一点瞎子的自觉都没有:“如此剑拔弩张,真是叫人害怕。”   沉枢明白他是为自己而来,眼里不由多了些暖意:“你们怎么来了?”   唐无香面向他道:“发现些有趣的线索,本来是想来给你提个醒,目前看来好像没这个必要了。”   沉枢:“这份心意我会记得。”   唐无香笑笑:“见外了,如何,你想知道的,都找到答案了吗?”   沉枢垂下眼道:“还差一个,你随我走一趟吧……方便么?”   黎君杀伐决断,鲜少会说如此游移不定的话,唐无香心里叹了口气,“可以,只是眼下这局势咱们要如何脱身?”   “不难”,沉枢看向那凉州太守道:“杀了他,外头军心大乱,自然唯吕大人马首是瞻。”   他眸子黑沉沉的,太守被他一看,登时吓的两腿战战,哭丧着脸哀求道:“大侠,不要杀我,我、我、我是被逼的,是这几个奸人,伪造了枢密使大人的密信,叫我听他们指挥,我、我觉得不妥,他们就威胁我性命,吕大人,你要为下官做主啊……”   杨振胸口剧痛,闻言气得直想吐血,他目光如剑的瞪着太守,在脑子里将他抽皮扒筋:“你……”   唐无香撅着抹玩味的笑:“那外面这些将士,也是被逼的咯?”   凉州太守一脑门冷汗,连连称是:“自然自然。”   唐无香道:“既然恶势力已经被制服了,太守大人不若叫将士们退下歇息?”   太守惴惴的瞥了一眼杨振,被他的目光刺的一哆嗦,一下没说话,唐无香又唯恐天下不乱的道:“太守大人不必答的这么勉强,我和我的侍卫刚从房顶下来的时候,为了自保,在屋顶放了一筐惊天雷,免得死了都没人知道。”   太守还在景王的报复中艰难挣扎,七虞不耐烦,一脸寒霜的道:“跟他费什么口舌,直接杀了。”     他比沉枢还冷的厉害,一副丧心病狂的杀手做派,凉州太守霎时被吓的脸色煞白,走音的大声喊道:“都退下,退下!”   外头的弓箭手面面相觑,被外头吕溯担惊受怕的长随一阵呵斥,慢慢收了弓箭退到了驿站之外。   屋里的局势很快也明了了,杨振重伤,他的三个同伙被七虞和沉枢联手拿下了,连同凉州太守,一起被吕溯下到狱里去了。   李陵光大起大落,流着眼泪将景王的谋反和他父亲的冤枉一股脑的像吕溯禀明,得到了这重臣会重新审查的承诺。至于那万字锦盒中的景王勾结外疆的密函证据,开启的钥匙被李陵隽藏在了伏月城中的某处,必须回到京都才能昭告于世。   韩春再次请求沉枢归位失败后,发誓不会泄露他的任何消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沉枢和七虞站在房顶,看唐无香和钱铮在底下窃窃私语,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头疼,瞎子逼起人来就是那一套,残废好可怜,残废好难过之类的,偏偏他们吃这套。   钱铮与唐门门主的交情很浅,因此也很奇怪他有什么“体己话”要同自己说,他被唐无香笑吟吟的扯到角落,心里奇怪却也将声音压低了道:“门主有话就说吧,二位应该听不到了。”    唐无香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极低声的道:“那没有钥匙就打不开的万字锦盒,其实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密函……装在最普通的信封里,带在最不会引人注意的人身上,对么?”   钱铮一瞬间血都凉透了,他们绞尽脑汁设下了一层一层的局,却被这瞎子一眼看穿,电光火石间他是有杀人灭口的恶念的,但理智很快很快告诉他,这不是一个明智且可行的决定,他杀不了这个人。   钱铮戒备的盯着唐无香,几乎是耳语了:“你想干什么?”   唐无香露出一个温柔的奸笑:“哟,真是这样啊。”   钱铮恨不得捅死自己,他咬牙切齿的道:“你!聪慧绝顶的唐门门主,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个俗人猜不出来!”   唐无香的笑渐渐没了,他一本正经的看着钱铮,道:“不干什么,就恐吓一下你,作为你们想利用我好友做饵的代价。”     钱铮一愣,歉然道:“非常抱歉,我们……也是没办法。”   唐无香道:“无路可走就要挖别人路上的土来填自己的路吗……这不是一个值得原谅的理由,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件事黎君不会从我嘴里知道,你们自己想办法瞒好吧,希望事情最后能如你们所愿。”   钱铮吁了口气:“多谢门主。”   唐无香嗯了一声,走到中间朝上面招了招手,七虞跳下来搭着他的胳膊将他带了上去。   三人回到谢樘的小院子,七虞在院子里晒月亮,沉枢则引着唐无香去了杂物房。   他站在盛着余灰的铜盆前,声音忽然就哑了:“唐兄,那个五丫头,是这个人吗?”   唐无香看不见,但他其实什么都不用看,就明白沉枢问的是谁,他嗯了一声:“是。”   “他为什么叫他五丫头?”   “因为他认识他的时候,他又瘦又矮,又爱对他管东管西,比大丫鬟还烦人,他趁着他耳聋听不见,天天喊他五丫头。”   沉枢浑身一震,心里猝起的疼痛尖锐的他额头沁出一层冷汗,他声音抖了起来“可这个人不配做他的心上人,他的心里只有权势,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唐无香前所未有的郑重道:“好友不是这么认为的,在他的眼里和心中,第五沉枢是个英雄,他从世间最血腥残暴的淤泥中出生,却从没有向命运妥协过,他坚韧而强大,是他尊敬、也想保护的人。”   沉枢疯了一样凄惨的笑起来:“他不是!他只是有眼无珠的胆小鬼,不敢正眼看他珍视的人,没发现他的心意,也……没有保护好他。”   唐无香露出一丝参破的笑意:“公正来说,是你站在那个位置,你们本来就不该有可能,所以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友他心里也清楚,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沉枢赤红着眼道:“他心里不苦么。”   唐无香:“你不成亲,他就不苦,这话他自己说的。假设你察觉他的心意又能怎么样,大巫师会阻止你们,你不是汨疆正统的黎君出身,四族……不,三族族长会刁难你们,汨疆的百姓会指责你们,这一切就能比他默默的爱着你更好过吗,也不一定吧。”   所以你终于累了,让我来面对这一切,是么——   沉枢发出一声暗哑的惨叫,却被哽咽的喉头堵的如同一道求饶,他痛的受不住似的弯下腰,曾一肩挑起过汨疆天下的脊梁,猝然间断了一样。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   熟悉的灰色和干澡的热风,七月是汨疆收获的季节,可汨疆的空气里却飘荡着苦难和侵略的气息。   苍茫尽头的苍梧崖深处,有块堆起的土丘,土色如新,上头斜插着一把长刀,尾部的丝绦随风延展。   一条水龙当头泻下,浸湿了丘上的土,空气里登时浮起醴酒醇香。   沉枢背着当归,盘腿坐在刀前,目光如水的温声道:“小樘,我带你的心上人,来看你了。”    何时当归,荒土故乡,君子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我终于也写了个还没开始就结束的调调,传说中的大侠不好写,没有互动,也萌不到哪里去,会有几个番外,拉受出来晒晒太阳。   还是希望看过的人能喜欢,谢谢一路相陪。 ╔☆→—————————←☆╗ ┊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 ┊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